假如我輕若塵埃 第二章 (5)

作者 ︰ 陳之遙

周末,林薇不必去韋伯家上班,ash的工作也可以停一夜。何齊早幾天就開始做計劃,盤算著兩個人可以做些什麼。

可惜世事常與人違,星期五下午,林薇還沒下班,韋伯太太肚子痛進了醫院,不多時就打電話回來,說大概就是今夜分娩。那一天,韋伯家的男主人正在廣州出差,南方天氣不好,堵在機場尚未登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返來。所謂職業經理人大概就是這樣,今天在上海,明日飛迪拜,後天晚上興許又在里約了,錢都不好賺。女佣是做完晚飯就要走的,此刻也不出聲,只等著主人家說加她多少錢,還一臉的不情不願。

這麼一來,偌大一座房子,就只剩莎莉一個人了。林薇看不過眼,主動提出來,她可以加班。

莎莉正中下懷,擁抱她道︰「林薇,還是你好。」

見這丫頭突然示好,林薇倒不習慣了,冷著臉回答︰「省省吧,你爸媽會付我加班費。」

這時,天還不曾黑下來,林薇趁著女佣還在,趕回家一趟,拿了幾件換洗的衣服,給林凜留了點錢吃飯,交待他好自為之,回到韋伯家,又打電話去ash請了假。

最後,她給何齊打電話,把莎莉、林凜連同ash的安排都說了。

何齊听她說完,沒有出聲,許久才問了一句︰「你有沒有想到過我?」

林薇卻笑起來,揶揄他道︰「你听到自己說什麼沒有?怎麼像個怨婦一樣。」

說到這里,電話就斷了。林薇愣了一愣,听著嘟嘟嘟的聲音,好一陣才把听筒放下來。

何齊從來不曾這樣對她,一直到吃過晚飯,林薇還是覺得心里不上不下,想再打電話過去說個明白,卻又偏偏負氣,不願意做先開口的那個人。她心里想,何齊也看得到這里的號碼,如果對她有什麼意見,大可以打過來講清楚,就這樣摔電話算什麼?

女佣洗過碗就走了,只剩她和莎莉,兩個人坐在家庭室看電視。八點多,莎莉說要去游泳,林薇便陪著她去,一路心不在焉,跟著莎莉七轉八轉,走了很遠的路也不覺得。

莎莉是穿好泳衣來的,到了泳池,一個猛子就扎下去,林薇沒有泳衣,坐在岸邊的躺椅上看。那泳池是個巨大的橢圓,一半室內,一半露天,周圍一圈夜燈,照得一池的碧藍。邊上就是花園,那時已是七月末,攀牆而上的薔薇眼看就要開盡了,玫紅色的花朵有種遲暮的艷麗,紫藤和史君子卻正是最盛的時候,夜風吹過來,帶著不易察覺的香氣。

林薇在躺椅上睡下來,望著天上稀疏的星星發了半天的呆,許久才回過神來覺得奇怪,社區俱樂部的泳池怎麼會只有她們兩個人,非但沒有其他人來游泳,而且連個救生員都沒有。

「莎莉,莎莉。」她叫那丫頭過來問。

莎莉玩得正歡,根本不搭理她,倒被別人听見了。

一束白光照過來,有人提高聲音問︰「誰在那里?」

林薇被照得睜不開眼,待來人走近,才看清是個穿制服的保安,一上來就像訓犯人一樣的訓她︰「你們哪兒來的?知不知道這里是私人住宅?」

听他這樣講,林薇心里猜到一半,暗自道︰得,又被那丫頭害了。

正要開口道歉,卻見莎莉悠悠閑閑的游過來,開口對保安說︰「我認識住在這里的人,姓陳的,他說我可以來玩。」

大約主人真的姓陳,保安拿不準她們的來頭,舉起對講機喊回去。林薇以為莎莉只是胡扯,八成是要被戳穿的,卻不曾想那保安還真買賬了,對她們說了聲︰「此地十二點關燈,注意安全。」就走了。

待保安走掉,林薇抓過莎莉來問︰「你老實說,到底搞什麼鬼?」

「什麼搞鬼,」莎莉喊冤,「我真的認識那個人,他說過的,我要是想游泳,隨時可以來。」

「你什麼時候來過這里?」林薇追問。

「我老早就知道這個地方,叫你陪我來,你又不肯,」莎莉老實交待,看樣子還挺得意,「那次你們找不到我,我就是在這里玩。」

「那你爸媽知不知道你認識這麼個人?」林薇還是很警惕。莎莉再淘,畢竟也是個小女孩,遇到陌生男人這種事可大可小的。

莎莉見她這麼嚴肅,很是莫名,搖搖頭反問︰「告訴他們干嗎?他們又沒時間來。」

「那你就敢到陌生人家里來?不怕被賣掉?!」林薇開始教訓她,

「他看起來……不會賣小孩,而且我們住的這樣近,應該可以算鄰居吧。」莎莉狡辯。

「哈,」林薇冷笑,「他是不是還對你說,小妹妹別怕,叔叔是好人。」

莎莉不懂這是反話,一本正經得搖頭,糾正道︰「不對,他說他是壞人,而且這里他不常來,要我自己小心,游泳可以,別淹死就好。」

林薇詞窮了,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人,舌忝著臉說自己是壞人,又對著一個九歲小女孩說什麼死啊活啊的,難得莎莉也是個奇葩孩子,居然還覺得這人不錯。

那一夜,林薇就在韋伯家過了。她睡在客房,方方正正一間臥室,附帶一個衛生間。從暑假開始到現在,她還不曾這麼早睡過,往床上一躺,舒服的像在雲里。高床軟枕,別墅泳池,三頓飯有人做好了端上來,吃完了還不用洗碗——對她來說,這班加的就好像是度假一樣,只是惦記著林凜,此刻大概又在打蚊子,熱得一身膩汗。

除了這個,她不是沒有別的心事,本以為能睡個好覺,結果卻翻來覆去很久才睡者,半夜又莫名醒過來。

何齊,她對著天花板,說︰何齊。

而何齊那一邊,卻是另一番不夜的景象。他有段日子沒跟羅曉光他們混了,這天夜里又換了花樣,幾個人租了一塊場地踢球,鎂光燈全部大開,球場上照得雪亮,反襯的觀眾席鬼影重重。

比賽開始,他與羅曉光分屬兩隊,本來只是隨便玩玩的,卻不知為什麼踢得劍拔弩張。盛夏的草地長得正好,才撒過水,天氣又熱,一圈跑下來便是渾身透濕。

中場休息,蔣瑤左右開弓拿了兩打咖啡過來。

「這麼熱還喝咖啡?!」羅罵她蠢。

何齊也說不要,她卻還是遞到他面前,自己也拿了一杯來喝。何齊只好接過來,嘗了一口才知道是蛋酒。

「告訴我你拿到的是哪種?」她問他,不等他回答就湊上來,手撫著他的臉頰,聞他嘴里的味道。

「eggnog.」她在他耳邊輕聲道,說完轉身又去分剩下的「咖啡」。

旁邊的人看到就開始起哄,問何齊知不知道蔣瑤拿到的是哪種酒。

羅曉光卻說︰「何齊,怎麼不見你那個啤酒妹?這麼多天還沒得手?」

何齊想也沒想就將手里的紙杯擲過去,杯子砸在羅曉光身上,茶色的蛋酒潑了他一身。羅曉光跳起來,朝何齊沖過來就要動手,邊上的人都趕過來勸。胡凱算是機靈的,拉了何齊就走。

何齊也不知自己哪來的火氣,好好的一場球鬧成這樣,蔣瑤追上他們去拉他的手,他也沒停下,邊走邊把球衣月兌了,擦掉臉上的汗。

林薇,他背著光,在心里說︰林薇。

第二天,何齊是被電話鈴聲吵醒的。本來他睡覺前總會按請勿打擾,這一天卻沒有,只因為他覺得林薇大概會打過來。

他不記得夢到什麼,直覺驚魂甫定,拿起听筒喂了一聲,對面說話的卻是個上了年紀的男聲。他年滿二十一歲,早已成年,不用再有監護人,但這個人卻好像他的監護人一樣。別的不說,至少把他從警察局里贖出來過一次,差一點就是兩次,他總是給他幾分面子,學著別人一樣叫他阿sir。

幾句寒暄之後,阿sir問他︰「昨晚我打過來,你不在,又是一夜未歸?」

何齊沒有否認,又胡凱跟著,他的行蹤其實從來就不是秘密的。

「我跟著你外公做事多年,又與你父親共事,」阿sir又道,「有些話,你且當我是長輩,不妨听一听。」

「您說吧。」何齊當是尊老,听他嗦。

「有些東西你要是想爭,哪怕官司打到國務院,我們這些人總是站在你這邊的。」聲音還是沙沙糯糯的,說的話卻是擲地有聲。

「我們這些人」?這些人都覺得他想不開。以為他自暴自棄。離二審上訴期止還有半個月,他們都在等他的一句話,卻沒人知道他究竟要什麼。

「不必了,」何齊斷然回絕,「我什麼都不想爭,這是他的安排,我尊重他的意思。」

「你不要這麼想,協議原件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過,怎麼就知道是你父親的意思?」阿sir開始勸他,「退一萬步說,他所得也不多……」

何齊沒等阿sir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負氣。

是,他所得不多,只是一座房子,一間國藥號的股份若干,連同江浙一帶幾間藥廠。陳康峪做著許多生意,地產,黃金,什麼賺錢做什麼,這一些算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至多是個象征意義,但在媒體煽情的嘴里便成了何氏的根本。

是,他所得得不多,但我又得到什麼?何齊也這樣問過自己,帶著些自嘲的——車、船、夜總會會籍,不勝糜舉,他大方的讓出來,那言下之意是很清楚的︰含著銀匙出生的孩子,這些東西與你最般配,但也是我不要,才輪到你。

清穆宗同治三年,西元1864,杭州人陳義樵與廣東順德籍的何仁禮在上海開了第一間藥房——華善堂。何仁禮是行商出身,陳義樵只是藥師,經營幾十年,開出數間分號,無論錢財權力,何氏始終佔在上風,陳家的人仰仗的不過就是手中幾張秘方,1949年,何氏舉家遷往香港,在那里重開華善堂,阿sir是最早那一班伙計之一,十八歲中學畢業,便出來在藥方做事,那時的華善堂還用著帶銅盤子的老秤,叫做藥戥。後來又轉到會計部,電腦尚未發明,所有賬目靠人手簿記。

而陳氏子弟除去少數在外讀書,悉數留在上海,後來的事情即便不說,也猜得到。

陳氏世代都是讀書人,不是行醫,便是制藥,直到出了個陳康峪,羊群里的第一只狼。

而後又是他,是第二只。

而何氏過的太過優渥,已經從狼變成了羊群。

沒人知道何齊並不想相爭,就連他自己也不確定自己要什麼。

他看著那只電話良久,仿佛在等,但鈴聲卻一直沒有再響起來,他默默躺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找了那個那個號碼出來打過去。

接電話的人,正好就是她。

「林薇。」何齊叫她的名字。

「嗯?」她也知道是他。

「那個……」

「有事快說,我這是在別人家里。」

「我要是跟你講了,不知道你會怎麼說……」

他停下來,她也不說話。

「我想……我是愛上你了。」他終于說出來。

她沉默,他靜靜等著,覺得自己等了很久。

「我知道。」她終于回答,聲音有點啞啞的。

隨後,電話就掛上了。

他仰面躺在床上,拿著手機,听著嘟嘟嘟的聲音。她這樣回答,他一點都沒有失望,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了她會這樣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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