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輕若塵埃 第三章 (2)

作者 ︰ 陳之遙

兩人正說著話,就有人過來叫他︰「陳效。」

林薇回頭,見來人就是方才在露台上講話的胖子。

胖子好像有話要講,看見有旁人在,略一遲疑。

「沒事,你說吧。」陳效對他道。

「那邊八成要上訴。」胖子這樣講。

「怎麼了?」陳效走到泳池邊,伸了個懶腰。

「療養院那邊一直有人在走動。」

「醫學院那里呢?」

「暫時沒什麼事。」

他又蹲下來伸手劃拉兩下水,道︰「那不就得了,讓他們去忙吧。」

胖子點點頭,接著又補充︰「還有,阿sir打電話過來,說他想見見你。」

陳效停下手,回頭笑了笑,問胖子︰「哎你猜他什麼意思?虎落平陽來拜山門?還是來給咱一個下馬威?」

胖子明顯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只說︰「你自己說自己是狗,也別拖上我啊。」

林薇听的無聊,從躺椅上起來,那倆人好像這才想起她還在。

「這是王俊,這是林薇。」陳效隨手指了指,替他們倆介紹,又對林薇笑道,「十年前賣假藥,就是他和我兩個人。」

胖子倒好像急了,趕緊打斷他︰「這種話怎麼好亂講,我不承認的哦。」

「是,是,」陳效嘴上這麼說,實際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王俊是律師,他說的作準。」

胖子無奈,對林薇點點頭,算是打招呼,眉頭卻還是皺著的。林薇總算看出來,此人皺眉頭不是因為她,而是天生這麼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她本以為天下的胖子都應該是喜慶的,現在看起來也不盡然。

那天的雨是突然而至的,地面原本被太陽曬得滾燙,雨落下來,很快又蒸騰而起,帶著一股青草和泥土的氣味。他們跑到泳池的穹隆下面去躲雨,莎莉沒有衣服換,身上就披著塊浴巾。

等了片刻,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陳效說送她們回去,結果卻是前前後後三部車子一道開出去。他和莎莉、林薇坐一部,王俊坐另一部,還有一部派什麼用場,林薇也不知道。

「這麼大排場?」林薇詫異。

他笑一笑,回答︰「有人等著看窮人乍富,那麼總要做到位的。」

林薇不懂,卻也沒有多問。

其實是很近的,不過五分鐘就到了韋伯家門口。車子停下來,林薇伸手去開門。

陳效說︰「等一等。」

林薇不明就里,直到司機繞到她這一邊,把門打開。

「听說過那句話沒有?女孩子最忌就是自己開車門。」陳效對她說。

林薇不屑,抱一抱拳,玩笑道︰「賜教了。」

他捧場笑了一笑,沒來得及再說什麼,莎莉已經搶先從車上跳下來,揮手跟他說再見。

「再見。」林薇也這麼說。

「哪天再來?」他問。

「啊?」她不懂。

「是你說再見,」他解釋,「我不見得每天等在這里。」

林薇知道是玩笑話,便也捧場笑了笑,還是自己動手把車門關上了。

怪人,她在心里說,拉著莎莉,轉身朝韋伯家的房子走過去。

沒人知道那場雨便是台風的前奏了,隨後的一個禮拜,太陽都沒有出來過。風雨來勢洶洶,新聞里全是救災的消息,主城區也有許多地方淹了水。

那個時候,韋伯太太已經出院回家,林薇也回到原先的狀態,白天帶著莎莉,夜里去ash上班。

何齊只在印度見識過比這更大更久的雨,那還是念大學的時候,他去南亞旅行。他一直喜歡盛夏的大雨,不必撐傘就在雨里走,淋到渾身透濕也不要緊,十分過癮。直到這一年,他看到林薇,才知道對大多數現實世界的人來說還是風和日麗更好一些,任何壞天氣都只能讓他們原本就辛苦的生活更不容易,除此之外,一點多余浪漫也不會有的。

何齊跟林薇提出,開車接送她上班。林薇嫌他麻煩,但他十分堅持,對他來說,除去花些時間,並沒有什麼妨礙,更何況他並沒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他的時間是最不值錢的。他願意花在她身上,與她一起消磨。幾經爭論,林薇輸給他,讓他接送。

第一次去韋伯家,何齊就在想,這麼巧,此地離雨林道的房子那麼近。

放下林薇,他忍不住又繞過去看了看。

這座房子他听人提起過無數次,一戰前建成的,正是何氏最盛的時期,除去藥房,進出口生意也做的如火如荼,絲綢與茶葉換來毛料、洋火、汽車、機器,各種各樣最新式的東西。房子里的瓷器、油畫、鋼琴自不必說,就連白色花崗岩的羅馬柱、線條反復的穹頂也都從歐洲運過來。從設計藍圖畫出來開始算,前後修了七年之久,足夠打完一場世界大戰。

但他卻只來過一次,是在父親死後。

沿著那條路開過去,從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房子,門口修的低調隱蔽,再加上大雨,一不留神就可能錯過了。

他就開過了頭,發現不對再倒回來。那條路本身就很清靜,又是台風天,過路的車子更少。他靠在路邊停下來,靜靜看了一會兒。圍牆里面花草蔥郁,門口的竹林淋了雨,再被風一吹,低低垂下來,發出沙沙的聲音。

那里面究竟是什麼樣子?他突然發覺自己已經不大記得了,雖然,只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父親是猝死,待香港那邊的人過來,此地已經開始清點、封存遺物。他們縱有再大的本事,也是過江龍,更何況其中的利益牽扯這樣復雜。母親幾乎是一得到消息,就進了療養院,等他從美國飛過來,就更遲了。房子里已經有人,儼然是主人的作派,打開書房的門,指給他看,說︰陳康峪就死在這里,心髒病發,突然面朝下倒在地上,佣人把他翻過來,人已經不在,面孔青紫。

解說得非常生動,讓他覺得仿佛親眼見到一樣。

時至今日,唯獨那個房間的陳設,他記得一清二楚,還有說話的人的面孔。初遇,他就覺得在哪里看到過,後來才知道是與父親很像。他們都有利落的輪廓,不像他,更似母親。

雨又下了一夜。

早上,何齊在新聞里听到一個熟悉的路名,說是淹了水。畫面拍出來,水已經灌進屋子,沒過小腿,有人正把電冰箱搬到凳子上架起來,用臉盆往外面舀水。林薇就住在那里,他立刻撥電話過去,鄰居叫她來接。

他問她情況,她回答說,並沒有怎麼樣。

直到听見林凜在後面喊︰「姐,又有個地方在漏水。」

「你再拿個盆接著,我馬上就來。」林薇喊回去,這就準備掛電話。

「林薇林薇,」何齊趕緊叫住她,「你老實說,你家到底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啊,挺好的。」林薇嫌他羅嗦。

「可新聞里都說你們那條街都淹了。」

「我們住二樓,要是二樓都進水了,一樓的人不都淹死啦?」她反過來問他,「新聞說淹死人了嗎?」

「那樓下淹了嗎?」

「嗯,就積了點兒水吧。」她總算承認了。

「那你們怎麼下去啊?」

「穿個拖鞋唄,又不是冬天,沒什麼麻煩的。」

林凜又在隔壁喊起來︰「是從窗台上滲進來的,怎麼接啊?」

林薇無奈,對何齊道︰「我得去看看,今天你別再打過來了,這是人家家里,我不好意思一趟一趟的過來。」

隨後還是一切如常,白天在韋伯家上班,夜里再去ash。台風警報,ash提早打烊,不到半夜就下班了,何齊開車過來接她。上了車,她照樣哈氣連天。

「坐後面,累了就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何齊對她說。

她對他笑,然後坐到後面去,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楮,很快就睡著了。他從後視鏡里看她,她曾經很少有這樣柔順的時候,漸漸的越來越多,他說怎麼樣,她就怎麼做。就好像此刻,他說,林薇你睡一會兒吧,她就閉上眼楮。很小的一件事情,他便覺得很幸福,盡管他從來就說不清幸福究竟是什麼。

車子停下來,他叫醒她。

她睜開眼,發覺是陌生的地方,一個地下車庫。

「這是哪兒?」她問。

「我住的酒店樓下。」他回答。

「你怎麼回事?林凜還在家里等我!」她急起來。

「林凜也在這里。」

「開什麼玩笑?!」

「我下午去接他過來的,你的東西也帶過來了,台風走之前,你們就住在這里。」

「可……」她還想抗議。

「現在十二點半,我走的時候林凜已經睡了,就算要走也不是今晚。」他說的簡明扼要,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那天下午,是他第一次看到林凜,林凜對他卻好像一點都不陌生。

他到林家去,是淌著水進去,那副樓梯爬得他幾乎手腳並用,本來還在想她到底住哪一間,上去一看才知道是多慮了,天氣熱,沒有一家是關著門的,至多就是一道布門簾,擋住一半視線。

其中一間屋子里有個十多歲的男孩子,正趴在飯桌上寫毛筆字,听到腳步聲就抬起頭。

「我……那個……」何齊想著怎麼自我介紹。

那小孩倒先開口了︰「哦,我知道,你就是那個人。」

剩何齊在那里暗自納悶︰我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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