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進來的時候一樣,林薇出警察局也出得十分突然。
給她送過飯之後,又過了幾小時,問詢室的門開了,外面是一條走廊。有一面全是窗,午後的陽光照進來,讓她睜不開眼楮,也看不清門外站的人是誰。
後來回想起那個時刻,林薇自己也覺得奇怪,竟然沒有一絲的僥幸,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第一反應便是林凜。林凜出事了。
「有車送你去醫院,……你要是想自己過去也行……」說話的還是那個女警,語氣似乎比半夜里要好一些,那意思就是她可以走了。
林薇知道自己沒猜錯,一下子站起來朝外走,腳卻好像踩上棉花上,還沒邁出幾步,就差一點摔下去。女警去拉她,她一點力氣都沒有,踫到人家的手,才知道自己不停的在發抖。
刑警隊的車子一路鳴笛開到醫院,下了車一群人直接擁去外科病房,因是警方控制的嫌疑人,專門留了一個房間出來,門口站著兩個值班警察。
跟林薇同車來的警察走上去問︰「說什麼沒有?」
其中一個值班的搖搖頭,回答︰「手術做到半夜,完了之後就一直沒醒過來,剛才突然就不行了,沒搶救過來。「
林薇就是這麼听到林凜的死訊的,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其中就算有惋惜,也不是為了死去的那個人的。
她覺得意識一點點在抽離,任由別人叫她去做這個那個,而後又有一個醫生出來跟她講話,車禍?脾髒破裂?修補術後再次出血?每一個字她都听見了,卻好像不能理解似的。
直到一個警察開了病房的門,讓她進去,在她身後說︰「十分鐘,然後法醫會過來。」
她看到病房里的推床,上面躺著一個人,身上蓋著醫院略顯陳舊的白布。突然蠻橫的推開那個人的手,沒有一點感謝的意思,她自己也覺得奇怪,僅在那一瞬,她突然想起一個不相干的人,以及他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做壞人才難。」他這樣對她說。
而她覺得憤怒,她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結果卻是這樣的。
十分鐘,只有十分鐘。她關上門,把布掀起來,伸手輕拂他的額發,一點一點看他的身體,臉上、腿上的瘀青,和月復部已經縫合的傷口。然後重新蓋上布,站在床尾的角落,死一樣的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老一少兩個護士進來收拾搶救車。
年輕的問︰「怎麼回事啊?」
老的答︰「車禍,小孩兒才十幾歲。」
「真作孽。」年輕的感嘆。
老的鼻子出氣︰「樓下太平間躺著的那個呢?估計本來也沒想要人家的命,捅得,誰知道那麼寸,一刀扎在股動脈上,人送到醫院心跳血壓都沒了。」
年輕的駭笑︰「這手勢,倒是做外科醫生的材料。」
「你是見得少,」老的也嘆氣,「在醫院呆久了就知道了,越是年紀小的,越是狠。」
林薇在旁邊听著,那兩個人從進來到出去都沒看見她,好像她也只剩一副魂靈。直到這個時候,她還是不敢相信,林凜殺了人,然後自己也死了,成了一具蒼白冰冷的尸體,躺在她面前的推床上。
這許多年,她一直有這樣的懷疑,自己身上多少會一些地方像林燕青,每次做錯事,總是反躬自省。最早能推溯到小學一年級,當時的同桌最喜歡在她面前炫耀各種好看的文具,因為她除了老師給的綠色中華鉛筆,什麼都沒有。一天放學,她留下來做值日生,發現同桌的卡通鉛筆掉在地上,她沒有出聲,撿起來藏在袖子里,帶出校門走了很遠的路扔掉了。那件事,她記了很久,倒不是因為內疚,而是她暗自害怕,有一天那一半來自于母親基因會突然爆發出來,讓她做出叫自己都駭然的壞事。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卻從沒想過會是林凜。
她從沒有想到過會是林凜。
林凜比她小五歲,在記憶的最遠處,他只是一個軟軟的嬰兒,經常哭得驚天動地滿臉通紅,老房子隔音差,鄰居會敲著牆壁罵,林燕青自然不會去管,難得清醒的時候便會出去找男人,否則不是眼神呆滯的躺在床上,就是發瘋一樣到處找,至于找什麼,那時尚且年幼的她還不怎麼明白。她只好去哄他,有時候哄的好,有時候不行。傍晚,總是在傍晚,天漸漸黑下來,他莫名其妙的大哭,好像世界末日將臨。她給他唱歌,抱著他輕輕地拍,恨起來也會打他,惹他哭得更凶。等他大一點,她會抱他出去玩,那時她自己也不過就是六七歲,鄰居看到他們,就會說她像個小媽媽。
的確,林凜更像是她的孩子,而不是林燕青的。
但現在,他死了,躺在白布下面,單薄瘦弱,如一張青白色的紙。
十分鐘,法醫就來了。林薇走出病房,警察在外面等她,應該又有新的問題要問,但她一步踏出去,就整個人倒下去了。她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一個深洞,時間似乎失去了意義,往下再往下,很久很久,直到一雙手托住她。
她隱約知道自己被抱到一張床上,就沉沉睡去了,很快開始做夢。好像又回到夏天,刮台風,家里的屋頂漏了,雨後初霽,何齊找了人來幫他們修房子。午後,他吻在她唇上,她聞到他身上的溫暖清爽的味道。
我愛你,他對她說。
我不會原諒你,她卻這樣回答。
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在做夢,卻流連在里面,不舍得醒過來。直到有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像是被強拉回現實,她睜開眼楮,看到面前站著一個人,很久,她才認出來他是誰。
陳效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看著她說︰「節哀。」
他聲音沉靜,就像他這個人,猜不透背後是什麼意思。她又閉上眼楮,手機械的擰著床邊護欄上的插銷,一圈又一圈。他什麼會在這里出現?又和這里發生一切有什麼關系?她全不關心,只想著一個人,林凜。一件事情,林凜死了。
「你知道何齊為什麼來上海?」隔了一會,他又問,手依舊在她肩上,不輕不重,只有些微的暖意隔著衣服透進來。
她搖頭,然後才想起來,輕聲道︰「為了打官司。」
「是,」他點頭,「遺產官司,對家就是我,你弟弟殺掉的是我這方面的證人。」
真是諷刺,直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何齊這麼說是認真的。她睜開眼楮,突然把護欄上的插銷j□j,朝陳效扔過去。
他躲開了,抓住她的手,她背過身試圖掙月兌,歇斯底里的喊起來︰「隨便你們爭什麼,跟林凜有什麼關系,為什麼是他?干嗎拖上他?!」
他從身後抱住她,她動彈不得,低下頭就去咬他的手,牙齒深陷進皮肉,幾乎立刻就嘗到血的味道。他卻沒有叫,只是一下把手抽回來。她以為他會放開自己,卻沒想到他整個人壓下來,把她面朝下按倒在床上。她再沒有力氣掙扎。
病房的門是反鎖著的,大約是動靜太大,外頭有人砰砰砰的敲門,他回頭比了一個手勢,敲門聲總算沒了,但還是有人扒著門上的小窗口往里張望。
她掙扎著要起來,他還是沒放開她,空出一只手拉上隔簾,俯身在她耳邊說︰「今天一早,警方到你弟弟的學校去,有人說,每天放學都有一個開黑色跑車的人來接他。「
「是何齊。」她回答,心里卻在想,怎麼會是何齊?為什麼是何齊?世上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是他?
陳效卻沒理會,繼續說下去︰「……三天前,換了另一部車子,不是何齊的。」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卻還是說︰「警察會查。」
「沒人記得牌照,其他人證物證那麼簡單,一切早有定論,這條線索會被抹掉,不會再查下去。」
他的胳膊橫在她背上,她幾乎窒息,拼命掙扎才喘過氣,問︰「為什麼告訴我?」
他的手終于松下來,呼出的氣吹動她耳邊的發絲,沒有回答,反而問她︰「林薇,我們做筆交易好不好?」
「什麼交易?」她問。
「你幫我,我幫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回答。
她是為了林凜,他呢?
「為什麼要幫我?」她問他。
「我?」他輕笑,「當然是為了錢。」
她抓緊了床單,看著自己發白的指尖,心里想︰自己又有什麼可以拿來交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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