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為我入宮之事已是闔府忙碌,徐夫人更遣了馨寧去成都府幫我采辦嫁妝,我推卻再三,夫人卻笑言道︰「蕊兒莫不是不願認我這個母親?」
「母親說得哪里話,蕊兒得父親、母親收留,又愛重有加,心中早已不安,怎好還讓母親和馨寧姐姐為我嫁妝操勞破費。」我忙解釋。
徐夫人聞言,笑得更加慈和,道︰「自馨寧出嫁,你父親與大哥光溥又在朝為官,我總覺得長日寂寞,不想平白天上降下個美貌靈慧的女兒,我真是說不出的高興。蕊兒既叫我母親,那我這個做母親的就定要為女兒盡份心力,斷斷不可以讓自己的女兒出閣時讓人看輕了去。」說罷拉著我的手,笑得愈加溫柔。我自小便沒有得到過母愛,雖有疼著寵著,可今日見到這個溫柔慈母般的女人,心中難免酸酸澀澀只沖得眼中泛起淚光。
徐夫人如哄小孩子般又勸慰了我許多,方拉著我的手說是要給我看些好東西。
我隨夫人來到正房,知道這是她的臥室,見徐大人在內忙上前施然見禮。徐大人自我到府中一直以禮相待,可正因為太待之以禮反而愈見疏遠,我自忖身份也不便冒然親近,更兼每日只與徐夫人和馨寧相伴,今日相見不過第四次,所以心中不免惴惴。
「蕊兒,再過不久宮中應該就有消息來了,我與你義父商量為你備下這些飾物以潤妝奩。」徐夫人自內室捧出個托盤,盤內珠環玉繞,金燦銀爍,盡是些手工精巧的貴重飾品。我望之心下大驚,忙道︰「雙親厚賜,蕊兒愧不敢領,還請父親、母親收回。」
「我也知道皇上愛重蕊兒,蕊兒嫁與天家定是不會缺少這些物件,只是這是我與你義父的一片心意,還望蕊兒不要推辭。」徐夫人言語懇切,足見待我用心真誠。徐大人亦在一旁相勸。可我執意不肯收下那些珠寶飾物,更跪求二老收回成命。無奈徐夫人不再強求,但卻要我從中挑選一二喜愛之物作為留念,我思之再三,只從中挑選了一只白玉蓮花簪,並著枚銀掐絲點翠雙蝶穿花的步搖。徐夫人見狀直怨我所選太過簡素,我只含笑不語,偷眼卻見徐大人看著我面上似有所思。
又逾兩日保元自宮中來,我見他面有疲累之色,想來是我入宮之事多有阻滯,只得小心勸慰,道明心意不願鋪張。
保元听我所言,眉峰更緊,道︰「我得蕊兒如獲至寶,怎願意委屈了你,再說蕊兒不知這宮中自有宮中的道理,若你入宮太過簡素,白白讓後宮一干人看輕了你去,那日後你……」說到此處卻是住了口,只余搖頭嘆息。
「孟郎待蕊兒之心我自來珍視,其實蕊兒只要得嫁與郎君,有無盛大婚禮早已不計較了。」我言語懇切,平生最不願見他眉峰深鎖,說著抬手去撫他眉間,直欲將那里郁結成團的地方撫平才好。
保元握住我的手,將我擁入懷中,郁郁道︰「如今一干老臣主政,卻恨自己不能全然做主,只能委屈了你。」
「孟郎別說氣話,就算而今郎君能全然做主,也不可不顧孝義、朝政。」
「前頭‘五禮’不允,‘親迎’之禮切不可廢。」他卻執拗道。
「哎!」我心間輕嘆,伏在他懷中,心下明白我本為太後不喜此番保元硬要為我越禮,想來前朝後宮早已鬧騰不得安寧,真不知道這後頭還會有多少波折磨難?
保元回宮後,不日遣了王昭遠來告知「親迎」之禮定于四月初六,已著禮部、工部將制好的鐫字冊寶詆告太廟宗祠。隨後太後遣了兩位尚儀女官前來,教習我宮庭禮儀。
未承想太後所遣教習女官中竟有一人是知秋,故人重逢分外喜悅,自此雖日日習規矩學禮儀卻不覺得苦,反而能常與知秋親近,更能不時听她說些宮中之事,也算為將來入宮做好了心理準備。
這日習教早畢,見天氣晴好,心情也格外舒暢,便帶著茗兒到徐府後院映月池邊看書。
徐府本是依山而建,更從山腳引得活水蓄積成池,池水清洌無風時照著天光雲影,更兼池邊綠柳扶蘇間植春桃,在這春末夏初之際,于柳間桃下看書已成我每日必做之事了。
正捧著本《鬼谷子》看得起勁,卻听茗兒在身後道︰「徐大人萬安。」
抬頭見義父徐匡璋輕衣便服走到近前,我忙起身相迎,施禮問安。
「父親今日怎有空到此?」義父素來與我很有距離,今日看他前來明顯是有意尋我而至。
「蕊兒不必多禮,我听你母親說你帶著丫頭到後院看書,所以尋了來看看……」他說著眼楮望向我手中的書,道︰「不知蕊兒平日里都看些什麼書,可否給為父一觀。」
我畢恭畢敬將書遞與他,卻不想他看書名雙眉一挑,略翻了幾頁,遞還與我,奇道︰「早聞蕊兒頗有才情,只道你平日看的不過韻書琴譜,或是些詩歌典集,不想卻是《鬼谷子》這樣的政略謀書。」他看著我眼中盡含深意,又道︰「只不知蕊兒看這等書有何用處?」
「父親明鑒,蕊兒出身市井因而于世事也略有知曉,想我後蜀錦繡河山,更兼皇上一代明主,自《頒令箴》與《勸農桑昭》一出更是日漸國富民強。我自忖今得皇上錯愛,入宮伴君,卻不願只以色事君。常聞女子無才便是德,詩詞歌賦雖是才名卻不及能略為夫君排憂解難。」我看了看義父,見他面容專注並未見笑,亦未見惱于我這有背古時婦德的言論,繼續道︰「古來聖賢謀略之書,我看來也只略略明白些道理,正如《鬼谷子》中所言‘即欲捭之貴周,即欲闔之貴密。周密之貴,微而與道相追。’正是教導遇事處時要縝密周詳且要與大道相合,我思大道于我女子,夫為天道,而我夫為一國之君,天下蒼生福祉既是我夫君之大道。正因為明白自己將嫁做天家婦,那麼于女德便不只是內侍夫君,更應有一份心系天下蒼生百姓的覺悟。所以孩兒愚笨,只得找了這些先賢之書來強記以備將來所需。」
徐匡璋听我所言,眼中露出欣賞之色,道︰「沒想到蕊兒還有這等胸襟與氣度,這些老夫倒是沒有料到。」他轉身望向湖面,又道︰「君主年紀尚輕,朝中又有權臣,後宮太後主事,于皇上而言確實也屬內憂外患。臣強君弱,皇上將要面對的問題必然不少,蕊兒聰慧若能于伴君時擇機開解相助,于皇上和國家都是好事,只是為父有一言你必須牢記,那就是永遠記住皇上是你的夫君是你奠,作為後妃不可干政,只能從旁輔助君王,以天下蒼生為念。」
我忙點頭應承,更曲身行禮道︰「父親教誨,蕊兒謹記,定不會讓父母為兒蒙羞。」
「好好好,能得蕊兒這樣好的女兒,老夫也算平生有慰。」徐匡璋虛扶笑言,一掃往日疏離之態,滿面春風道︰「好女兒,今日你我父女相敘,真是快慰平生,如此良辰不記猶憾,蕊兒可否賦詩一首與為父作為留念?」
我自知推月兌不過,凝思細想,及目之處卻是青城山層巒霧繞,眼前映月池柳綠桃紅,心下一動,吟道︰
廓外青城雲海鄉,池畔新桃染紅妝。
遙祈盛世無饑餒,農桑無需耕織忙。
「好,好一個農桑無需耕織忙。」只見義父撫掌大笑,道︰「原為陛下與蕊兒婚事,我做臣下亦多顧慮,今日所慮盡消,只願我兒與陛下將來琴瑟和諧,白頭偕老。」
我目送義父離去,心下暖暖的很是感動,無論如何徐家二老待我真的如同已出,他們收留于我做我娘家,在前朝與後宮之中所擔責任非常人可以想見。若不是出于一片忠君之心,若不是真心待我如自家女兒,何必擔此風險。越想越覺感慨,暗下決心將來有能力之時一定要好好孝敬回報二老待我之情。
時光匆匆,親迎前三日,保元遣昭遠送來銷金蓋頭、花釵九樹、褕翟禮衣、素紗單衣、幜衣(御塵罩衣)、金紋繡鞋。我听知秋一旁低聲與我細說,才知這些皆是按貴妃禮制準備的,心下惶然亦滿是甜蜜,保元為我竟如此煞費苦心。思慮間,卻見禮衣內保元附來催妝詩一首︰
天上瓊花不避秋,今宵織女嫁牽牛。
萬人惟待乘鸞出,乞巧齊登明月樓。
少妝銀粉飾金鈿,端正天花貴自然。
聞道禁中時節異,九秋香滿鏡台前。
展開細看原來是唐代詩人陸暢的《雲安公主出降雜詠催妝詩二首》之其一。我巧笑沉吟片刻,提筆回贈他言︰
傳聞燭下調紅粉,明鏡台前別作春。
不須面上渾妝卻,留著雙眉待畫人。
書畢遞與昭遠囑他帶回。馨寧含笑立于一旁,見無人方慨嘆道︰「妹妹與皇上心有靈犀,卻還難得這般的志同道合。」
我聞言早是紅霞滿面,也只得笑了揶塞她與凌榮夫唱婦隨,如此笑鬧一陣方才散了。
不日便是「親迎」之期,由王昭遠代表保元至徐家「親迎」。昭遠帶貴妃儀仗侍于徐府院外,我已著好冠服,妝扮停當,步出閨閣跪听昭遠宣讀冊文︰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翰林學士侍中徐匡璋之女徐蕊兒,公輔之門,清白流慶,鐘靈姝秀,溫懿恭淑,肅雍德茂,芳名遠播。朕思佳人,欲納椒闈,即日封妃,賜號「花蕊夫人」。
欽此。
我聞聖旨,心下驚覺,「花蕊夫人」,天,我竟是千年後史書所記蜀宮中的花蕊夫人?頓覺當下三魂渺渺,七魄離身。
「娘娘,快接旨呀。」王昭遠低聲喚我,方將我從痴愣中驚醒。
「徐氏女蕊兒叩謝聖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我跪拜受了冊寶,仍舊心神不定。
「臣謹奉典制,叩謝聖恩!」徐氏夫婦于我身後雙雙跪拜謝恩。
知秋上前扶我起身拜別父母,義父正色告誡道︰「戒之敬之,夙夜無違。」
義母將帨巾(縭)系于我腰間勸勉說︰「勉之敬之,夙夜無違。」我心下感動,不免戚戚,曲身行禮恭敬尊受。
冊禮畢,隨侍在側的尚儀女官攙扶著我踏上門外七彩輦乘,自此浩浩蕩蕩,向宮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