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今天穿著圓領卡通T恤跟藍色的小小牛仔褲。卡通T恤不是名牌貨,但勝在質料好,顏色又明亮,如果小孩站在那里,不要說話不要用那雙眼楮直視人,那他看起來會是一個非常可愛又乖巧的小男孩。
但此時,藤條打在他的背上、上,大顆大顆的雨珠順著他黑色的劉海滾到他黑不見底的眼里,他強睜著不肯閉上,一直死死盯著自己的舅舅。
雨愈下愈大了,舅舅的吼叫顯得模糊而遙遠--
「叫你跪你不跪,打你兩下你就跑,你本事!你舅媽是不想惹閑話,不敢管,帶著你表弟表妹躲出去,但我一定要打,不然對不起你媽……」
小孩一臉麻木。
「早知你是這德性,還不如你一到我家就先掐死你!我是短你吃短你住還是虐待你?你非要去做歹代志!魏家怎會有你這種基因,一定是你爸的錯!不是我無緣無故要教訓你,今天我不打,明天我就要去探監了,我丟不起這個臉啊!」
魏家全的背後,就是魏家敞開的大門。小孩就像個悶葫蘆,嘴巴緊緊閉著,渾身濕透到微微抖著,但仍然倔強地站在那里……猛然間,他睜圓眼,瞪著魏家全的身後,小嘴微張,一臉傻住。
他的注意力突然被轉移了,小小的身體因此沒有那麼防備,當分岔的藤條再度落在他的背腰上時,就顯得格外的刺激,他不由得吃痛地慘叫一聲。
「你也懂得喊痛了?你舅舅也會痛你懂不懂?我真沒有想到我養出來的孩子會變這樣。你說,你說,你爸到底是給你多少壞基因才把你搞成這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人家還以為我魏家全教育出了問題!」
魏家全愈說愈氣,又要揮下藤條,在打下去的剎那,小孩還在呆頭呆腦地看著他的後面。
他微地一愣,很久沒有看見他這個外甥這種傻得可愛的模樣,絕大部分他都像個小面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剎那,他心里閃過這念頭,手還是不留情地打了下去。
然後,藤條在雨中飛了出去,落在濕答答的地面上。
「舅舅,喔,不,你叫魏家全。魏家全你打夠了吧?」陌生的聲調,在滂沱大雨里響起。
魏家全暴怒的表情還來不及收回,狠狠地轉向發聲處,罵道︰「這小孩不教不行,妳別管!妳誰啊……」而後突然僵凝住。
巷里的住戶他都熟,這少女看起來很陌生,不是這里的人……等一下!這條巷子是死巷,今晚各家的大門都緊緊關著,只有他為了追小孩而門戶大開,任何人進入這小巷,都必須經過他跟小孩……
那,眼前的少女是從哪冒出來的?
少女的發型是清湯掛面,穿的是花色的寬松睡衣褲,腳上藍白拖的尺寸有點大……好眼熟好眼熟,昨天他還在想阿惠這件睡衣太老土了點,一點情趣都沒有,今早看見這件睡衣放在臥房椅子上……
那雙藍白拖是他的吧?少女手里的綠色竹竿他家也有一支,長度、顏色都吻合。
她用他家的竹竿打飛了他的藤條。
「妳……」他回頭看看自家敞開的大門,再慢慢地看向小孩,小孩的眼神還在發直,傻傻呆呆地瞪著這女生。
魏家全發誓,他真的從小孩眼里看出隱隱的恐懼……剛才,他打小孩時,小孩確實是面對著魏家大門的,所以……小孩親眼目睹了她從魏家出來?
現在他家里不可能會有人,何況還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魏家全,你忘記你對魏寶平媽媽的承諾了嗎?你是怎麼說的?我,魏家全發誓,一定好好照顧小寶,拉拔他長大,讓他成為魏家值得驕傲的子孫。現在你是怎麼做的?」少女嚴厲地問著。
魏家全瘦高的身體不由得劇烈抖動。當年只有他、阿惠跟姊姊在場。對了,小寶也在,但他只是嬰兒啊,其他連只鳥都沒有!為什麼她能一字不漏地說出來?!
「……我……有在實踐我的承諾……所以,在教導小寶啊……」魏家全本能地輕聲解釋,他覺得喉口干澀,有點發不出聲音來。
「你連真相都搞不清楚,魏盛勝說什麼你就信,你昏不昏庸?你好歹學一下岳不群,就算心里不情願,但面面俱到一下不為過吧。」少女沒有叉腰地潑婦罵街,她甚至沒有拉高音量,只是微微抬著眼皮看著他,就能讓人感到她的盛氣凌人。
「等一下,我沒有不情願……」魏家全臉麻麻的,渾身上下都麻麻的,他不敢看少女,近乎喃喃自語︰「現在是……連列祖列宗都看不下去,出來教訓我?我真的做錯了嗎……」
小孩听見他的話後,露出疑惑。列祖列宗他知道,舅媽每天都要燒香的供桌上牌位就是列祖列宗。原來,那里頭藏了一個大姐姐,他居然都沒有看見過。
他一直盯著這個大姐姐,因此注意到她听見舅舅的話後表情變得十分微妙。小孩年紀太小,一時捕捉不到精準的形容,只覺得她此刻的神色很像是班上的同學在書包里一直找不到日記本,最後終于在抽屜里驚喜地看見它。等他再大一點,他這才知道,這時她的表情叫恍然大悟。
她很快地掩去她的大徹大悟,說道︰
「魏家全,有些話還是不要點破,泄露天機你負責,嗯?要不是你做得太過火,我也不會現身。有話好好說,打小孩算什麼?魏盛勝說的你就信,魏寶平說的你就不信?那我說的你信不信?昨晚阿惠跟你說什麼我都知道。」她附在他耳邊低語︰「家全,如果當年沒說要帶小寶回家就好了,也不必替他收拾這麼多麻煩。」她模仿得唯妙唯肖,甚至連他妻子的懊惱都仿得十足。
剎那間,魏家全渾身打了一個結結實實的激靈。阿惠那話是在臥房里說的,當時只有他們夫妻在,沒別人!沒別人!他嚇得捂著臉,大叫一聲,連藤條都忘了撿,拔腿踉蹌地逃回屋里去。
少女瞇眼望著魏家全的背影輕輕哼了一下。「祖宗都不敢面對,連個孩子都不如。」她側過臉,居高臨下地對上面無表情的小孩。她赫然發現,這種能夠俯看人的高度令她充滿愉悅的變態快感。
「你就是那個魏寶平?」她挑起眉。
小孩身側的拳頭緊緊攥著,強忍著不退後,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她。
「你是偷听狂嗎?半夜不睡覺到你舅舅房前偷听,害我也得當個偷听賊!」
他瞪大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魏寶平,你確實沒偷你班上同學的錢包,可是你一直在盯著錢看,那時你心里是想要偷的,對不對?」
小小的身體抖了一下。今天在班上……只剩他……只有他……他確定過!昨天晚上他經過舅舅房間前,走廊上也只有他一個人。真的!
驀地,她朝他伸出魔掌來,他渾身僵硬到動彈不了。不會有人來救他的,舅舅自管自己逃了;緊跟著,他感受到柔軟的掌心在他發頂上亂揉一通。
「原來你是長這樣,滿可愛的嘛。如果不是你有……嗯,那個那個的話,我還以為你是女生呢。搞半天我才是女生,我也是剛才才知道的。」
「……」他連強調他是男生都說不出口,只能死盯著她。
她俯頭湊近他的小臉,滿意地看見他眼底的懼意陡增。
「魏寶平,你就不能看完電視再跑出來嗎?岳不群到底練了葵花寶典沒你要讓我听完啊!」她一想到就恨,毫無內疚地把恨意轉嫁到小孩身上。「你就不會哭給舅舅看嗎?會哭才是王者之道,你卡通都白看了是不!在地上打滾耍潑都好,你讓他打什麼?打好玩的?小時候你不是很愛哭嗎?」
「……我沒有哭。」他梗著脖子說道。
「騙誰啊!」她嗤之以鼻,彎身把手掌壓到只有小腿三分之一的高度。「在你這麼小這麼小的時候,就懂得哭到天崩地裂,都水淹金山寺了,我天天听天天听到快發瘋,那時候你是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光了,現在才不會哭是不是?」
「我沒見過妳。」小孩的語氣還是很硬,臉色更硬。「妳……妳是誰?」
「我是魏家祖先啊!我一直看著你長大,子孫不成樣,我當然就要出面調解一下。」她斬釘截鐵地︰「舅舅神機妙算,幻想無限,他破解了我長久以來的謎團。對,我就是魏家祖先,我恨鐵不成鋼,因此現身了!」
「那……妳是魏家祖先,我媽呢?她呢?」
她眼神瞬間放空,隨即恢復如常,雙手一展,將柔軟濕透的小身體撈了起來……不,是整個抱了起來。
魏寶平已經石化了。
「小寶,雖然我是魏家的祖先,可是我比較想當你的神仙教母。」欺負人很有成就感,但要是摧殘過頭,就是她的罪了。
「……神仙教母?」那是什麼?水淹金山寺他也沒有听過,魏寶平本來在她抱起他時害怕地轉開目光,這時又忍不住偷偷地覷看她。
她臉上濕漉漉地,雨水大顆大顆地從她頰面上滾落;她長得好不好看他也看不懂,但他想,比起舅媽或者對面的陳媽媽,在他心里她是比較好看的。
她的睫毛黑黑卷卷的,水珠還能停在上頭,有點像是他表妹房里最漂亮的洋女圭女圭。他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看過大人的睫毛,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像她一樣?
「小寶啊……」
他心一凜,渾身又僵直了。
她幽幽地說︰
「神仙教母就是專門引導你在往後的日子走向艱難痛苦的好人道路上。你的人生還這麼長,要是你選擇當壞人,太沒有挑戰性了,壞人太容易當,隨便放火殺人你就得到它了。你這麼聰明,應該要去挑戰高難度一點的,例如一個好人。嗯?當好人是辛苦了點,不過將來你一定會喜歡,你試試?」
「……我听不懂。」他帶點羞惱,低聲地說。
「哎啊,小寶你這樣子多可愛!多對你舅舅露出這種表情,他一定軟化在你腳邊的。」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听見「啵」的一聲,他好像被親了……好像被親了……
他的心口怦怦地跳快了點。
「來,跟我說,我要當好人。」
「……不要。好人都會被欺負。」電視上都這樣演的,他才不要一直一直被欺負下去。遲早,他會比誰都強的。
「哦?听起來你的人生初期就已經邁向黃金黑暗的分岔點了啊。那,我們換一個好了,好人也是可以不用被欺負的。來,跟我說,我要當一個不被欺負的好人。」
他緊緊閉著嘴。哪怕她將臉湊近了他,他幾乎都可以感覺到她的呼息,也不肯說……鬼也會有呼吸嗎?這念頭模模糊糊地閃過他心里。
「不當好人就算了,我盡力了。魏寶平,你還是個小孩,就要做出小孩的樣子,要懂得哭懂得笑。喏,學學表弟表妹他們的撒嬌,他們對爸媽撒嬌,你可以對舅舅舅媽撒嬌啊。你得先懂得討人歡心,他們才會替你開方便之門,你想要什麼還不手到擒來。」咦!好像有點歪樓了?管它的,反正大同小異,條條大路通羅馬,結局一樣就好。
他似懂非懂,一臉茫然。
「真美啊……」她贊嘆著。
他順著她的視線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真美?哪里美?下雨天最討厭了,都會弄得濕濕的,一點也不舒服。
緊跟著,他發現自己被放下地。他心里一跳,下意識地想要拉住這個大姐姐,卻臨時硬生生地停止這個連自己都鄙視的舉動。
她滿面好奇地走走停停,甚至倒著走,不住地張望,就為了觀賞被大雨沖刷下的兩側房屋以及探出牆外的青綠枝條。這些不是天天都能看得到嗎?有這麼好看嗎?魏寶平心里疑惑。
這一場急促的暴雨令得地面起了淺淺的煙霧,他的視野變得有些朦朧,連帶著她的身影也有些模糊不明。
沖動之下,他跨前一步,小聲地說︰「我……」
他這種音量她根本听不見,但彷佛心有靈犀,她突然轉過身,笑吟吟地對他說道︰
「魏寶平,記得,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是你干的傻子才默認,別讓你的教母丟臉。我看到大的魏寶平,是一個比魏盛勝、魏曉喬、所有的魏家人都還要聰明的小女圭女圭,將來也會是一個了不起的男子漢,嗯?」
這是……在夸獎他嗎?他愣愣地。忽地,他心里冒出恐慌,叫道︰
「等一下!妳要去哪里?什麼時候回家?」舅舅說她住在魏家的供桌上,對吧?
她不在意地聳聳肩。「誰知道。終于出來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我將會面臨什麼呢。小寶,終于有機會看見你了,這也算是圓了我一個願望吧。你快點回家,我得趕趕場,趁著最後多看一點這個世界。」
然後,她就這樣毫不留戀地,穿著花色睡衣,腳夾藍白拖,啪噠啪噠地消失在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