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顏已褪衣躺榻上,相府小姐閨閣很清雅,垂著層層疊疊輕紗,屋里擺了只紅泥小爐,門窗緊合,爐上放著只銅壺,壺里熱水「噗噗」地冒著熱氣,銀炭嗶啵作響。繡榻下面鋪著又厚又軟又暖和墊子,還有兩床制被褥,連榻上都有一股子清香味,正是她喜歡杏花香味。
冰清閣中嬤嬤告訴她,她喜歡杏花香,是縣主寫信回來說。有心沈氏特意另人備了杏花香囊擱屋子里。
正陶醉環境里,這里與西北邊城相比,簡直就是天堂。
外面,傳來慕容氏聲音︰「小姐睡了麼?」
開門粗使丫頭道︰「剛躺下了
慕容氏徑直上了樓上繡閣,看到自己女兒住如此漂亮閨閣里,慕容氏心情大好,「展顏,娘撞禍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展顏坐起身來,攏著錦被︰「今兒不是好好麼,祖母瞧見你,待你也挺有禮節
慕容氏拉著展顏,像個做錯孩子,「我……我一時嘴,便將你柳姑姑與你六叔事給講出去。你三嬸直罵你柳姑姑是漁村女,還說我不該瞞著太太,慘了!慘了!這回只怕又要撞大禍了。你不知道,當年我和你爹,你祖母反對得多厲害,我隨你爹進江府拜見長輩,你祖母立時就翻臉了,把我狠狠訓斥一通,我氣得扭頭就走。
想想你祖母性子,定是不樂意找你柳姑姑那樣女子為媳。我……我干嗎多嘴呀,把這事告訴你三嬸做甚?她竟打著要把她娘家大佷女說給你六叔主意,這可如何是好?我可不能拆散了一對姻緣,你六叔和柳姑姑兩人有情,我們大伙都是瞧見……」
慕容氏越想越惱,當時干嗎逞能說出那些話來。忍一忍不就過了。
要是江書麟和柳飛飛分開了,她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
慕容氏急得屋里來回踱步,「展顏,你給我想想法子
笑笑正要睡下,听說慕容氏來了,披著外袍就過來,只見慕容氏屋里轉來轉去,轉得她眼楮都花了。
展顏皺了皺秀眉︰「娘著急也沒用。回頭先告訴爹,讓爹來想法子。三嬸再厲害,她也得听三叔不是。六叔是什麼性子。一旦他自個決定事,誰也拉不回。讓爹去找三叔商議!」
然,得了消息何氏。似听說了天大有趣事兒,馬不停蹄地趕往如意堂。
這會子,虞氏躺榻上,被窩早被田嬤嬤用幾只湯婆子暖熱了。會識字大丫頭,拿了本野史閑書。正讀給虞氏听。
何氏一進屋,連聲叫道︰「娘,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虞氏坐直身子,看著打簾進來何氏,蹙眉道︰「深半夜。大驚小怪地作甚?」
何氏免去繁瑣禮節,走到榻前,道︰「剛才。我想給六弟介紹一門好親,沒想二嫂竟說,六弟和柳飛飛好上了
「柳飛飛?柳丫頭……」
虞氏憶起柳飛飛,不是不好,而是柳飛飛本是漁村女。還是素妍當年江南幫她葬父,否則便是給人為奴為婢命。即便不是丫頭,可她是漁村女事實還是無法抹滅。
何氏一臉著急,「娘,漁村女怎麼配做江家媳婦,這不是讓人瞧笑話嗎?當年二伯找了個小門小戶商賈女便罷,好歹二嫂還算是個小姐。可是這回……柳飛飛是漁村女不說,連個親戚都沒有,怎麼可以……」
柳飛飛水靈清秀模樣虞氏腦海里掠過,她與素妍姐妹情深,待素妍也是真心好。
虞氏怎麼想都不可能,柳飛飛隨著素妍叫老大叫大哥,將老三喚三哥,幾個哥哥眼里,柳飛飛就如同妹妹一般。「你莫要胡說,老六那挑剔性子我還不曉,多少名門望族家小姐瞧不上,哪能看上那丫頭
何氏朗聲道︰「娘,我說是真,真,我沒騙你。不信,你回頭問六叔去
虞氏很想忽視這事,可是江書麟怎能先不與父母長輩說一聲,憶起當年老二可是江南與慕容氏成親後才回來。任是虞氏如何不樂意,帶有婚妻子就去了西北,這一去便是近二十年。
就連慕容氏生三個孩子,虞氏也是近來才得見。雖多有家書往轉,可每每提及,都是寥寥幾句。
「莫不是真?」虞氏沉吟自語。
何氏毒誓發咒一般地道︰「兒媳可不敢欺瞞,這可是二嫂親口說。說是邊城時,柳飛飛和六弟好上了,這……這怎麼可以嘛,好歹六弟也是個將軍
素妍婚事是虞氏心頭大隱憂,她女兒多好才貌,偏偏沒人來提親,倒有兩家來提,一個是曹玉臻,可這人除了相貌可以入目,江舜誠父子都說此人人品不好。
虞氏近來心思都素妍身上,此刻听到江書麟與柳飛飛好了,心里一陣一陣難過。柳飛飛若是嫁別人家可以,但嫁給她兒子,虞氏越想越來氣。「回去歇著,這事我知道了
虞氏拉著黑臉,冷凝成霜。
何氏猜想︰這事虞氏定會反對。
柳飛飛有甚好,就是一個無依無靠孤女,若是成親了,連份嫁妝都沒有,如若真有,恐怕還得他們來置辦。
*
皇宮內,燈火通明,歌舞昇平,舞姬款款舞動,身姿曼妙而起。長袖沖天張揚,輕逸若雲。畫眉娟美,燈影昏惑,金樽灑華殿。碧玉金釵急速晃動,迤邐出一圈圈金影。
曼妙舞姬足尖點地,翻身一躍,半空中影姿流暢而綽約,蝶飛花粉,燕舞碧空。結伴袖如春水粼粼而動,清眸嫵媚,嫣然一笑百媚生。婆娑成舞浮華笑。仿若驚鴻照影,又似鴻雁翻飛,似九天仙女卓然出塵,裙裾飛旋,百回千轉,流光水月,美如夢幻。
養心殿上,設下了熱鬧非凡慶功宴,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及西北立有功勛將士坐滿大殿。
懷化大將軍陸平安看著面前飛旋倩影,醉眼朦朧。那圈圈飛揚血紅舞衣,仿佛結義兄弟鮮血,瞧著瞧著。扒桌上嚎啕大哭起來,一會兒叫大哥,一會兒叫二哥……
楊秉忠知他酒瘋發作,朝一邊陸康打手勢。
陸康過來,扶住陸平安。「爹!你醉了,我扶你回家
「家?康兒,我們哪里還有家,你娘死了,你大哥死了,我結義兄弟都死了。他們死得慘啊!我們沒家啊,我們沒家啊……我老家魯地,我十六歲時便從了軍。這一呆就是近四十年啊,近四十年啊……」
原本一片歡騰大殿,頓時因為陸平安哭嚎冷靜了下來。
左肩王起身,示意江書麟幫忙。
江書麟離了酒宴,扶住陸平安。低聲道︰「陸大將軍,你醉了!」
陸平安搖搖晃晃。推開江書麟與陸康,朗聲道︰「我沒醉!本大將軍沒醉!瞧,我還能走得穩走到大殿中央,看著身邊跳舞美人兒,伸手一撈,撲了個空,再伸手去抓,幾名美女嚇得尖叫連連,四下閃躲︰「本將軍為了北齊,浴血沙場,妻子死了,長子戰死沙場,一把年紀孤苦一身,兒子三十,尚未成家啊……」
陸康雖有三分醉意,卻腦子靈光,此刻見父親發了酒瘋,嚇得醉意全無。拉了陸平安,跪于大殿,抱拳道︰「請皇上恕家父冒犯聖顏之罪!請皇上恕罪,家父醉了,末將便帶他下去不敢多說,拽上陸平安。
陸平安掄著拳頭,大聲罵道︰「臭小子,你敢管我!不許管我!你給老子記住了,得娶你大伯小女兒,不許嫌她長得丑,你可納妾,納一堆小妾,但正妻必須是她,听見了沒有?」
陸康見陸平安掙扎,將他扛肩上,風風火火就出了大殿。
江書麟生怕出事,跟著退出大殿,帶了陸康往出宮方向行去。
皇帝端坐金殿,雖未說話,可看到陸平安沖上大殿抱舞姬,心里還是不痛,這是失禮,要是換成尋常人,他一定會當即龍顏大怒,下令斬殺。但,這是軍中呆了近四十年之久陸平安,他忍了!
他若殺武將,便會被人非議,說他殺了有功將領。
即便是失禮,他也得忍!
楊秉忠起身抱拳稟道︰「請皇上饒恕陸將軍醉後失禮之罪!」
大殿上群臣有看熱鬧,有小聲議論,還有人起身道︰「懷化大將軍醉後失態可恕!但,仗著自己立有軍功,目無皇上,不可不罰!」
左肩王道︰「皇上,請饒了陸將軍醉後失儀之罪。他是心里苦,三十多年前,他與軍中另兩位將軍結為兄弟,與西歧開戰以來,他們都陸續戰死沙場,有是父子幾人同時戰死,甚是慘烈,他是想到自己榮華富貴,可他兄弟卻都死了
有臣子朗聲道︰「左肩王幫部下求情沒錯。若說苦,這滿殿群臣,誰心里沒有幾件苦楚辛酸事,要是仗著心里苦,就能冒犯天顏,豈不亂了朝廷規矩、國法。陸將軍醉後失儀乃是事實,皇上,不可不罰!」
武將深曉邊關打仗苦,尸骨如山,鮮血如流,那是一種悲狀,是一份蝕骨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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