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料峭,雪已下了兩日,殿外的積雪早已沒及足踝,宮人們出入時也皆行色匆匆,怕是這倒春寒愈發冷了。《》
王瑯窩在絮了羽絨的被子里,抱著手爐看婢女往房中的暖爐里添炭。這炭是車遲進貢的銀絲炭,顏色銀灰,燃起來無煙無味,是難得的上品,宮中年前才進了兩車放在皇帝私庫里,她和司馬徵大婚後,容華殿便得了一車,也不知羨煞了宮中多少人。
為王瑯添炭的婢子是她陪嫁的丫頭,名喚連翹,其余還有紫蘇,半夏,和白芷三婢和張、陳兩個掌事嬤嬤。
連翹添完炭,又燃了個手爐,去換王瑯手中的,見她在被中懶懶地打著哈欠,遂吃吃笑道︰「女郎也不知為何今年這般畏寒,要是換做往日,此刻必定拉著奴和半夏她們堆雪人 。」
王瑯接過手爐,將原本手中的那個遞給她,全無笑意地扯了扯嘴角,意興闌珊道︰「往日是在家中自是無礙,如今我已經入宮,再如此行事恐怕要落人話柄。」
連翹又道︰「想當初奴陪女郎在平城,是怎生地閑雲野鶴,悠閑自在,如今進了宮,卻如金籠之鳥,反倒甚是無趣。」
王瑯看了她一眼,徐徐坐起身來,道︰「在宮中該謹言慎行,這種話,日後莫要再說。」
連翹撅起嘴,卻裝模作樣地福了福身,笑嘻嘻地應道︰「喏。」
王瑯被她的模樣逗得一笑,掀開被子道︰「怪我慣你太過,這性子也不知何時才會穩重些,日後怕是沒人要你了。」
連翹忙取了氅衣給王瑯披上,輕哼了一聲,道︰「那奴就跟著女郎,讓女郎這般慣一世才好。」
王瑯抬眸橫了她一眼,連翹倒也不懼她,掩唇吃吃地笑。
此時,本在殿外烹茶的半夏聞聲進來,見王瑯穿戴整齊站著,詫異道︰「女郎這是何往,外面雪正大著呢,仔細凍了身子。」
王瑯道︰「此時皇上也該下了早朝,我去養心殿看看。」
半夏卻阻攔道︰「皇上自大婚那夜匆匆離開後從過,如今都第三日了,卻夜夜歇在養心殿。現在宮人們私底下也怎不知如何議論此事呢。而這兩日大雪,太後娘娘下令諸妃無需去福壽宮請安,卻偏偏召了蘇貴妃和幾位新妃過去,還賜了不少東西,這是存了心要讓女郎難堪,在宮中失了地位。他們這般做派,女郎此去不是給自個添堵?」
大婚那夜,皇帝和王瑯只在帳中坐了一會,王瑯因為身上披著薄紗凍得瑟瑟發抖,司馬徵就欲扯被子給她蓋上。哪知才扯過被子來,司馬徵突然就臉色大變,隨即甩下被子,二話沒說走了。王瑯登時懵了,好大一會才反應過來,她白天本來就折騰地不輕,早就困了,也沒在心,自個蜷巴蜷巴被子睡下。哪知之後兩日,她就再也沒見過司馬徵了,他就好似避她這個皇後如避洪水猛獸一般。
而大婚第二日,王瑯本該和皇帝去給太後請安,新媳婦第一次給婆婆奉茶的。哪知道太後倒比她快了一步,直接差人過來說因為大雪,眾妃都不用過去福壽宮請安了。這不明擺著皇太後不待見她,存心要讓她這個皇後在宮中失了威儀。
比起半夏,王瑯自然心中更加清楚不過,只是如今她初入宮,須得進退得宜,三思後行,才不致因為莽撞和一時之氣失了分寸。她忍了這兩日,只因不為拂了皇帝和太後的面子,不過現在也該是時候露一下鋒芒,起碼不能讓人欺負了,還吃啞巴虧,充包子。
听出半夏話里難掩的惱怒,王瑯笑了一下,說︰「添堵總比令阿翁和家族蒙羞來得好。」她雖不喜坊間傳言「司馬與王共天下」之說,但是作為瑯琊王氏女,她足有能力不在宮中依附任何人,而她要做的只是不能讓家族在世家中失了顏面。
半夏一噎,還欲再勸王瑯卻已經撩開珠簾走了出去,慢悠悠道︰「我現在已經識完大體了,這宮里一家子既然要玩我,那我就陪他們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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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面而來的風雪加上雪後濕滑的宮道,王瑯坐在鳳輿上好一陣才到了養心殿。司馬徵一般在太儀殿早朝之後,便會到這里處理政務,所以王瑯倒也不怕尋不見他。
守在殿外的內侍魏知見王瑯下了鳳輿,立刻過來行了個禮,便進養心殿去通報了。
有雪花落在王瑯的鼻尖和臉上,泛著絲絲清涼,冷風灌過進脖子里,她不由縮了縮脖子。一旁跟著過來的連翹微微側身擋在王瑯跟前,接著又轉過頭來對著她咧開嘴笑。
連翹其實還十五,身量又瘦小,比王瑯矮了半個頭不止,她這樣根本就擋不住四周砭入肌骨寒風,倒是王瑯被她這舉動逗得直發笑。
魏知進去之後很快就出來了,對王瑯略略行了禮,便引著她進殿。
魏知領王瑯進去後,就退下去了,而王瑯也沒有讓連翹跟進來,進殿前只將手中的手爐遞給她暖手,吩咐她在西配殿候著。
此刻殿內只剩她和皇帝兩個人。
養心殿燃著火爐,暖洋洋的熱氣瞬間驅走了王瑯身上的寒意,讓她整個身子都暖和起來。她斂了斂衣裝,拂上的落雪才撩開珠簾走進內殿。
內殿燃了燻香,縷縷霧白從案上置著的螭獸香爐里騰出,裊裊地打著卷兒又緩緩散去,司馬徵正伏在案上,執著朱筆凝神看著折子。
見她根本沒有抬眼搭理自己的意思,王瑯倒也從容地上前行禮,平靜道︰「妾見過皇上,皇上金安。」
司馬徵這才放下筆,瞟了她一眼,隨意道︰「起吧。」
王瑯站起身,乖乖等著皇帝問話。
司馬徵自然有耳聞自己母後對付王瑯的手段,剛才魏知進來通報的時候,他還以為王瑯此來必定會大鬧一場,沒想到她卻神色自若地站著,這般安靜,不由讓他抬眼細細打量起她來。
因為大婚不久,王瑯穿得喜慶,一身朱色團錦琢花長裙,再披了火紅瓖貂毛大氅,整個人埋顯得嬌小玲瓏。她微低著頭安靜地站著,粉頸低垂,高髻上簪著一支二十四旒鎏金翔鳳步搖,金旒墜在耳側,緩動間,耀華碎金,襯得頰邊膚白如雪,盡態極妍。
瑯琊王氏女素有冠蓋滿京華的美名,若論樣貌,此姝在宮中也確是一壓群芳。
兩人各自沉默了半晌,最後司馬徵終于發話了,「你懷里的是何物?」
王瑯自然也不能藏著,將護在大氅里的東西拿了出來,放在了長案上。
深葛色的小石壇里那株東西長得甚好,葉片肥厚圓滑,層疊而生,尖端成粉色,仿佛一掐便能掐出水來。
司馬徵看了看,臉上也染了幾分笑意,點頭贊道︰「樣子倒是不錯。」
自然不錯。王瑯心道,她帶進宮的這幾盆桃美人都是托了商船從東瀛帶過來的,平時自己都小心照看著,連連翹他們都輕易踫不得,能舍出給他一盆,已經肉疼得可以了。
「皇上喜歡便好。」王瑯笑了一下,權當賣乖,而且皇帝這副樣子似乎對她也沒那麼壞。
司馬徵站起身,拉過王瑯在一旁的軟榻上坐下,十分溫和道︰「入宮這些天朕知道你受了委屈,朕……」說到這,他頓了頓,一手捏著王瑯細軟的小手,一手給她理了理鬢發,深深地凝著她接下去說︰「朕會好好待你。」
皇帝眼中壓抑的情愫仿佛一下刺穿了王瑯的心,她心頭頓時一凜,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柔並不適應,微微別開了頭。
好好待她,怎樣地好好待她?
讓她任由太後欺凌,被宮人當做笑柄,大婚之夜拋下她,消失兩天之後,就只得那麼句話?
見王瑯不為所動,甚至有推拒的意思,司馬徵心知她惱怒自己,卻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在事情還實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告訴王瑯大婚當晚拋下她的緣由。
王瑯緩緩從司馬徵手中將手抽出來,起身退開兩步,朝他盈盈一福,傲然道︰「王氏阿瑯謝過皇上,皇上若真心待我,便該許我尊嚴。」
她不自稱為妾,便是將自己仍作王氏女,而非一國之後來看。
瑯琊王氏的女兒本該有這份傲氣,完全不輸于帝姬的清貴高華。司馬徵並氣,反倒認為眼前這個女子生來便本該如此……他這樣一想,心中更欣然幾分,含笑道︰「朕自然會重你護你,前兩日是朕的不是,阿瑯有什麼想要的盡可開口。」
「然。」王瑯應了一聲,再次斂袖福身,徐徐道︰「那便請皇上今夜擺駕容華殿,妾,恭候皇上。」
「阿瑯。」司馬徵有些為難地蹙起了眉頭,又想起剛才答應她的話,猶豫了好一陣才終于勉強點了點頭。
王瑯心中雖覺皇帝似乎有什麼瞞著她,而且對她的舉動有些古怪,但也沒有多問,這些事日後再探不遲。她心滿意足,自然臉上也帶了幾分笑意,禮數周全地福了福,道︰「皇上,妾這就回宮準備著,就先告退了。」
司馬徵沉吟一聲,緩緩點了點頭,轉眼卻又叫住王瑯道︰「外面寒氣重,這幾日若是有事,命宮人過來通稟就好。」
王瑯乖巧應了,謝過恩這才走出了內殿。
打開殿門的一瞬,便有凜冽的風雪灌進來。王瑯打了個寒噤,卻彎唇笑了,隨即大步跨出養心殿。殿外極目所望之處樓宇森森,檐牙交錯,肅穆儼然,這一刻她真正感覺到自己登上了這九闕宮樓,成為了一國之後。
所謂在其位,謀其政。雖然自己不喜歡和一堆女人搶同一根黃瓜,但是和這宮里這一家子人斗,想來也不會無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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