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木青羽慢吞吞宣布了這個消息的時候,白饒靜默了十分鐘沒說話。她惴惴不安地看著他,良久,他才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句,「你是豬腦子嗎,」
她訥訥不能語,轉而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杜以寧。後者卻也莫可奈何,「難不成,你就打算一輩子都不告訴他,」
「可是,可是他們已經……」她不想承認自己是膽小鬼這個事實,在現在的狀況下,要她走到他們面前,未免太過難堪。
白饒默了默,抬眼看她。「你想重蹈你媽媽的覆轍麼?」
她心頭一震,他的言下之意很明顯,自己成長于這樣一個陰影並受其累至今,怎麼能讓自己的孩子也面對這樣的痛苦呢?如果自己一意孤行,讓他或她來到這世上,是幸運還是噩夢呢?僅憑自己,能讓他或她好好長大成人嗎?
太多太多的問題,她捫心自問,卻找不到強有力的反駁。她不信,難道只能放棄這個小生命麼?
「木頭,你還年輕,何必為了……把自己置于這般艱難的境地?」杜以寧于心不忍,抱著她哽咽道。「我們去醫院吧。」
她木然抬頭,面上無甚表情,眼神空洞。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半晌,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醫院里人來人往,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婦產科門前,長椅上,木青羽靜靜地坐著。她沒有讓杜以寧跟著來,甚至,沒有告訴他們。這樣的割舍,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指甲深深地戳進掌心的肉里,卻絲毫不覺得疼痛。這樣的痛,比起一個小生命的流失,又算的了什麼呢?
「木小姐,根據檢驗結果,你已經懷孕八周。手術的話,你決定之後我會幫你盡快安排。」面前的醫生眼角眉梢都帶著股冷意,興許是因為,生和死都看得太多。「超過100天就只能引產了,你自己早作打算。」
她木木地拿著那張b超圖片和診斷單,就這麼混混沌沌地走了出去。不想回白饒那兒,也不想去找杜以寧或其他人。她竟希望,讓時間就這麼停止算了,不需要去思考前路如何,也不需要去狠心做什麼決定。
在醫院大門前,神游天外的她不小心撞到了擦肩而過的一個女人,回過神來,忙低頭道歉。沒想到,對方卻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
「哎,這不是木青羽麼?」女人眉清目秀,一張鵝蛋臉十分嫻靜甜美。「你怎麼一個人上醫院來了,不舒服麼?」
「噢,是你啊。」她愣了一會,這才想起,原來是林清,前幾個月剛結了婚,她還去喝了喜酒。「沒,我挺好的。你呢?」問完之後,才後知後覺地看到對方身旁的男子,身形高大,微胖,笑容可掬。
林清有點害羞,微微垂了眼。「我老公陪我來做產檢。」說著,還不經意地模了模微凸的小月復。
那樣的幸福,刺目得讓木青羽忽然有種流淚的沖動,面上卻是一派驚喜,「這麼快啊,那得恭喜你們了,到時候滿月酒記得叫上我啊。」
男人單手環著林清的腰間,笑眯眯地道︰「一定一定。」
看著他們的背影,木青羽忽然覺著自己特別可悲。這世上,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然而,那些幸福的人,卻都是相同的。
她又回了趟z市。往年的冬天,這座沿海城市一般都比較暖和,不知為何,今年卻覺著出奇得冷。所幸她準備得充分,套上了厚厚的長外套,再加上毛線帽子和手套,走在人群中就像一只怕冷的北極熊。
來到數月前踏足過的墓碑前,她心中百感交集。靜默了很長時間,卻也只是蹲了下來,將墓碑前和台階上的灰塵給彈了彈。
其實,她有很多問題想問。譬如說,當年那麼辛苦,為什麼還要生下自己。譬如說,這麼些年來,還恨不恨那個人。譬如說,自己應該怎麼選擇。
腕間紅豆墜子的銀手鏈 當作響,在寂寥無人的這里,顯得更加淒清。待了大半天,直到天色漸暗,她才離開陵園。
老城區,沿著熟悉的大街小巷,她走到一棟舊樓前。這里,曾經是外婆的家。當年,媽媽一個獨身女人帶著她,在外面飽受冷眼,最後只得將她送到這里住,她則一個人在外工作養家,到了周末才會回來。所以,童年的她最愛的就是周末,不是為了可以不去上學,或是肆無忌憚地看動畫片,而是為了和媽媽的短短相聚。
後來,她大了點的時候,家里經濟條件也好了很多,媽媽就將她接了出去。不過,她覺著應該還有其他的原因,譬如說,小舅舅結婚啦,大舅媽的兒子要結婚啦,諸如此類。誠然,舅舅他們有自己的心思很正常,再親密的兄弟姐妹,結了婚也得先顧著自己的小家。
關于那時的分離,她不覺得是世態炎涼,只是對于外婆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是,回去走動便不那麼勤快了,尤其是外婆和媽媽相繼過世之後,她只想著逃離熟悉的這一切。細細算下來,竟已有三年沒回去過了。苦澀一笑,想必他們心里,自己就是個養不熟的小白眼狼吧。
怔怔地站了半晌,她掉頭欲走,卻听得一聲猶疑的呼喚,「小羽?」
「小舅。」
面前的男人也老了很多,挺起了人到中年的標志性小肚子,不過五官還是沒多大變化。木青羽記得,他以前就是個大孩子,總喜歡帶著她到處跑。不過,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說自己只是路過?解釋自己為何多年不回來看他們?似乎,無論怎麼解釋,都只顯得矯情。
小舅看了她凍得紅紅的鼻尖,皺了皺眉,斥道︰「這大冷天的,外面站著算什麼事,趕緊進來!」說著便身體力行,把她給扯了進去。
屋里人聲鼎沸,似是在吃晚飯。還有個軟糯的嗓音喊著,「爸爸你去關門怎麼這麼久啊,豆腐都要搶沒啦。」听得她會心一笑,小舅也笑了下,「你表妹,木蘭。」
見得她的到來,桌上坐著的人都靜了下來,一時間,場面有些詭異。還是大舅媽出言打破了僵局,「這不是小羽麼,沒吃飯吧,來我這兒坐。」又轉頭使喚自家小孫子,「去,給你小羽姑姑拿碗筷!」
木青羽受寵若驚地坐到席上,微笑著環顧了一圈,開始跟話嘮屬性的大舅媽打太極拳。她問的不過就是那些問題,工作怎麼樣,有沒有男朋友,等等。這樣的問題,在某些人來看,或許會覺得很煩,可是,她卻奇怪地覺著親切。笑著搖了搖頭,可能是因為從來就沒有長輩這麼「討厭」地關心著自己吧。
于是眾人又恢復了先前的熱鬧氣氛,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尤其是幾個小的,搶吃的搶得不亦樂乎。方才出聲的小表妹木蘭,還獻寶似的把碗里的一大塊豆腐劃拉給了小舅,惹得大家笑了又笑,都說這小妮子偏心爸爸。小舅媽也適時地扮了會憂郁,只道是親爸爸不愛媽媽了,于是她又顛顛地把自己的雞腿給讓了出來。
木青羽看著面前這一切,心底有些東西在慢慢翻騰。這就是家的味道吧,嘈雜,卻又溫暖。
「哎呀,你這孩子回來得真巧。平日里這些大的小的就愛往外面跑,今天剛好冬至,提前給他們下了令,不然你哪見得著這麼齊人。」
吃過飯,大舅媽先是感慨了句,又握住她的手,仔細打量了一番,得出結論,「瘦了。」
她的兒媳婦則在旁笑道,「如今的女孩子麼,都盼著瘦一點呢。」
大舅媽撇了撇嘴,「你試試瘦成那樣,我當年必須得攔著不讓進家門。」
「媽~瞧您說的!」
調侃了這頭,大舅媽又轉頭對木青羽說︰「你這孩子也是,以前怎麼樣就不說了,咱們一家人有什麼說不開的。以後,多回家吃飯。」
從走進來那一刻起,木青羽就發現,這里變了很多。當年的一些舊陳設早沒了,換上了新式的家居。老人走了,新人來了,鬧騰騰的。盡管如此,她還是有種奇怪的感覺,曾經懼怕著想要遠遠逃離的地方,如今,卻像是跋涉了千里終于到達目的地的旅人,那種渾身通泰的感覺應該是歸屬感吧。
她笑著說好,卻在無人可見處拭了拭眼角。想來,她應該不需要再問那些問題了吧。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因為,此時此刻,答案已經顯現在她心中了。
媽媽是勇敢的,尤其是在那樣的年代,未婚生子這個名頭,只要被冠上了,首先要面對的就是別人的指指點點、唾棄不恥。甚至,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還要背負著那樣可笑的罵名。但她也是堅強的,幸運的,因為,最苦的時候,這個家以一種沉默的方式給了她最強有力的支持。不管世人如何白眼,她認定了那條路,就會堅持不懈地走下去,披荊斬棘,無懼無畏。
她不企圖倚仗著什麼來立足,她只知道,她會盡一切力量來照顧他。因為,以後的生命里,能和自己血脈相連的最親的人,也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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