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機緩緩降落到暴風谷內的停機坪上。
方才停穩,旋翼還沒有停止轉動,就有早就等在旁邊的士兵圍上前來。劉光拉開機艙門,跳下直升機,閃到旁邊,看著士兵們用擔架把渾身是血已經完全失去知覺的邵續霖抬到了救護車上。
「馬上安排對西北沙漠的清掃,」劉光轉過頭對趕過來的副官說,「我懷疑還有敵軍的殘余勢力在那里流竄。」
「是!」副官知道這個消息的重要性,不敢遲疑,馬上掉頭向指揮室走去。
停機坪上,人人都很繁忙。劉光見邵續霖已經被安排急救才放下心來,正要轉身,忽然看見有個人站在人群外,不知所措地看著忙碌的人們。
那是方爾冬,不,應該說是陳方。
她是神秘漂亮的女軍醫的時候,獲得了暴風谷上上下下一致的喜愛和歡迎,可是當暴風谷的年輕人們知道她就是高貴的公主殿下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疏遠了她。
而且,邵續霖重傷歸來,雖然他平常就是個沉默不隨和難以接近的人,可是正是暴風谷大勝的時候,邵續霖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不少人都把邵續霖的重傷和陳方的「出賣」聯系到了一起。
她是暴風谷唯一科班出身的醫生,剛才她想上近前看看邵續霖的傷勢,才到擔架邊,就被人擠了出來。
尊貴的公主殿下,出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不被歡迎的滋味。
她站在人圈外面,從縫隙中看見一動不動的邵續霖,眼淚啪嗒啪嗒的落了下來。
自從那天在禮堂的事情之後,劉光對陳方也很不滿,所以此刻,他看著傷心的陳方,也沒有什麼表示,心里想著希望公主殿下這尊大神知難而退,主動離開暴風堡壘這個小廟。
沒想到的是,陳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一把臉上的眼淚,推開人群,粗著聲音說︰「我是醫生,他需要輸血。你們這些不專業的都讓開點!別妨礙我工作。」
看來,她也並不只是嬌氣、一意孤行的公主。
劉光看到她擠進了前面,啞然失笑。陳方對邵續霖的好感已經浮到了表象,劉光覺得這並不是很麼壞事,有了公主殿下的庇護,或許邵續霖的人身安全多了幾分保障。
只是,簡樺……
幾天前,劉光和簡樺有過一次對話。
那天,陽光正好,明晃晃地照進了山谷。
中間的訓練場上,邵續霖正在對田芮奇說著什麼,兩個人都是一臉不甘心不情願的樣子,但是又很無可奈何地一個教、一個听。
劉光和簡樺伏在高處看台的欄桿上看著他們,自從備戰以來,就難得有這樣悠閑的時光,正午的太陽曬得人懨懨欲睡。
「我理想中的退休生活也就這樣了,」劉光感慨地說,「曬著太陽,看著風景,旁邊有你跟我聊聊天。」
簡樺笑著說︰「你離退休還早,先別想那麼遙遠的事了,你悠閑不下來的。」
只要劉光還在暴風谷,只要敵軍還對銀河帝國有野心,劉光理想中的退隱生活,就還是遙遙無期。
「以後會怎麼樣?」劉光問。一段時間以來,簡樺對局勢的分析判斷每一項都應驗了,這讓劉光對簡樺更多了一份尊重和信任。
「還會打仗,除非我們徹底把敵軍給打怕了,不然他們還回來。」簡樺說。
訓練場上,邵續霖教田芮奇完成了一項機甲的高難度動作,回過頭來看看這邊,看到了簡樺,才又放心地轉過頭去。
「不如你別走了,一直留在這里,幫我打仗,」劉光也看著訓練場正中,半真半假地對簡樺說,「你別擔心首都的那群特使,我和陳寄都可以給你做擔保,證明你不會殺人。……怎麼樣?」
簡樺吃驚地看劉光,又思考了一會,才說︰「不行,如果說人不是我殺的,那虞飛城就要接受調查。他是衛星城的指揮官,衛星城現在不能亂啊。而且……」
他看著訓練場中央,笑了笑︰「你們能替我擔保,那邵續霖怎麼辦?他是真正的什麼也沒干,誰也沒殺。你們能替他擔保嗎?」
劉光搖頭笑道︰「他姓邵,我還真的不敢擔保他無罪。畢竟暴風谷還是要仰仗女王陛下的恩典來吃飯的。」
簡樺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答案,也沒有再說什麼,看著遠處邵續霖的身影說︰「我帶他走吧。世界這麼大,總有他容身的地方。」
上輩子邵續霖吃了很多苦,上輩子的簡樺全都不知道,這一世知道以後,總希望能讓他過得好一點。
田芮奇站在虛擬的操縱台上,順利完成了邵續霖教他的操作方式,臉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對邵續霖的冷淡也被喜悅沖淡了不少。
邵續霖也像是非常滿意,回過頭來,又看了簡樺一眼。
「你們兩個很奇怪。」劉光說。
「嗯?」簡樺疑惑地看向了劉光。
「兄弟又不像是正常的兄弟,情人……」他低下頭輕輕的啐了一聲,又接著說了下去,「那啥又不像正常的那啥,你好像有點怕他?為什麼?」
「我怕他?」簡樺像是快笑出來了,反問道,「我怎麼可能怕他?我跺跺腳,小狗崽子連大氣都不敢喘!」
「可是你怕他,」劉光沒有笑,把自己一段時間以來的觀察告訴簡樺,「你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養的是狼崽子,是嗜血的,看他在戰場上的表現就知道他絕對不是什麼善類,可是你一直把他當狗崽子養。」
簡樺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換上了一副沉重的神情。
「可是狼就是狼,他姓邵,他爸死的不明不白,我估計肯定和王室那邊有關,以他的性格,未來他肯定會鬧起來的。到時候你要怎麼辦?看著他鬧?還是攔住他?」劉光毫不客氣地說。
簡樺心事重重地低下了頭,木欄桿上有一塊樹皮已經月兌落,露出里面原木的顏色。
「攔不住……」簡樺低低地說,前世邵續霖雖然未能找到證據替他的父親翻案,但是他弄死了所有的仇人,甚至牽連到了很多無辜的人。
兩個人都默然了。
訓練場上的邵續霖和田芮奇好像又因為什麼訓練中的分歧爭論起來了,兩個都是固執的人,各抒己見、互不相讓,快要發展為爭吵的時候,邵續霖忽然下意識回頭看簡樺,看到簡樺後,他又冷靜了下來,放緩了語調,試圖重新說服田芮奇。
就像兩只吵架的小狗。
劉光笑了起來,說︰「真有意思,那天打靶的時候就發現了,他打好了回頭看你,打壞了也回頭看你。就跟他的信心是長在你身上似的。」
「他太依賴你了,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劉光感嘆著說。
「有很多人想害他,其他人跟你一樣,覺得他是顆定時炸彈,不敢接近他,連我們的養父都防著他,」簡樺也苦笑著說,「他沒朋友。所以你只要對他好一點,等到他信任你了,他能把心都掏給你。」
「有意思,」劉光說,「那你多盯著他一點吧,我覺得有你在,他硬是裝也裝出了乖弟弟的品格。你試試看,把他的性格往回扭扭,至少等以後他要查他爸爸事情的時候,一是千萬別在打仗的時候查,別耽誤大局,二是別牽扯到無辜的人。」
——前世,邵續霖這兩點都沒有做到。
簡樺只得繼續苦笑,說︰「你們也不要把他當成那個人的兒子,把他就當成邵續霖,試著和他成為朋友,他很優秀,熟悉以後你一定會喜歡他。」
「算了吧!」劉光哈哈大笑,「他心里覺得有你就夠了,上次打靶你中途出去了,你知道他回頭見找不到你的時候的表情嗎?」
——如果自己不在了,邵續霖會是怎樣的表情?
簡樺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重生那天看見的漫長的路。在一團團白色的回憶霧氣里穿行。
真是太狼狽了,在好不容易打敗了敵人之後,居然會死于巨獸的偷襲。
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了粗重的喘息聲。好像還有氣管受傷了,被血嗆住的咳嗽聲。
簡樺順著聲音看過去,白霧後面,倚著機甲坐著的,是邵續霖。
——你為什麼在這里?我不是讓你躲在汽車里了嗎?
簡樺想問,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但是那個邵續霖好像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來,他看見了簡樺,愣了一會兒,露出狂喜的神情︰「哥哥,你來接我了嗎?」
什麼情況???沒由來地,簡樺感到了一陣驚慌。
他終于發現,眼前這個人並不是十八歲時候的邵續霖。而是前世那個,判自己死刑,又期望帶自己逃走的、二十五歲的邵續霖。
眼前這個邵續霖似乎內髒受了重傷,說話的時候,都有血從嘴角溢出。
他需要救助!簡樺想,一時亂了方寸,忘記了這只是自己死前的幻想,轉身想去為邵續霖尋找醫生。
「哥哥!」背後的邵續霖喊道。
簡樺回過頭,看見邵續霖跌倒在地上,像是見簡樺轉身,以為他要離開,所以邵續霖焦急地站了起來想阻攔,又力不從心地跌倒在地。
簡樺這才發現,這個二十五歲的邵續霖,身下全部是血,一只褲管自膝蓋以下,已是空空蕩蕩。他身後的機甲也是傷痕累累、殘破不堪。
「別走!別丟下我!」邵續霖看著簡樺,焦急地說,臉上露出了一個像哭一樣的笑容,「你看,我也要死了,我沒有你就活不下去。」
——我也是現在才知道。
心髒處一陣劇痛,好像能听見它碎裂的聲音。
在劇痛中,簡樺猛然從幻象中清醒了過來。
胸口到月復部,被巨獸撕裂的傷口仍舊感到疼痛。但這疼痛的感覺,證明他還活著。
他的手腳都被緊緊的束縛著,身處一個黑暗狹小的空間,就好像是已經被裝進了棺材,動彈不得。
簡樺不知道自己身處哪里,不知道自己落入了誰的手里。他正經受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疼痛。活了兩世,終于嘗到了痛不欲生的感覺。
痛不欲生。
可是他不能死。他還有個可憐的弟弟,在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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