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關卓凡自怨自艾,孤枕難眠的時候,大鳳翔胡同內的恭王府中,卻依然有訪客未去。書房後的一間密室之中,三位紅頂子的一品大員和一位三品的文官,環恭王而坐,正在密密計議。伺候茶水的,叫秋玉,是恭王的一位側福晉,生得豐腴明艷。她原本是恭王的一位通房丫頭,機警聰慧,忠誠可靠,極受恭王的喜愛,因此開了臉,飛上金枝做了鳳凰。在恭王府中,亦只有她一人,是準予進入這間密室的。
因為是私下集議于府邸,各人穿的都是便服。三位一品大員之中,寶鋆和文祥自然在列,另一位,則是恭王的老丈人桂良。那位三品文官,叫朱學勤,是在京的軍機章京領班,也是恭王的一位心月復。
這四個人,加上身在熱河的曹毓英,是恭王的核心班底。此刻所議的,是咸豐皇帝的病情,以及後續的對策。
「肅六可惡!」寶鋆恨恨地說,「把持得太過分了,皇上的病情到了什麼樣的地步,竟是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佩翁說得是,確實不像話。」文祥也開了口,「听說就連老五太爺去探病,也只是在病榻前站了一站,一共只讓說了一句‘皇上保重龍體’,就被請了出來。」
老五太爺指的是老惠親王,他是近支親貴中輩份最尊的一位,連他都是這樣的待遇,其他人更是可想而知了。恭王以御弟之尊,屢次請求覲見,都被肅順找了各種借口,慫恿皇帝一概拒絕。
之所以急于弄清皇帝的病情,是因為這是牽動朝局走勢的最大變數。恭王和肅順兩方,都是恨不得置對方于死地,然而只要皇帝還在,就誰也不敢異動,否則就會變成謀逆。而謀逆,在兩方來說,不僅是沒有這個膽,而且實在也並沒有這個心。
肅順幾年前開始受到咸豐的賞識提拔,直至倚為股肱,言听計從,寵愛無以復加。君臣之間,實已到了月兌略形跡,視同家人的地步。因此肅順感激涕零之余,確實有肝腦涂地以報君恩的決心,自然不會有謀逆的念頭。
而恭王的情況則更為特殊。他是咸豐的弟弟,從小就跟他這個「四哥」感情極好,深宮之中,形影不離,做什麼都在一塊,即使中間曾有過一段「爭儲」的故事,也並未真正影響到兄弟之間的情分。直到後來出了那一次誤會,才在咸豐心中釀成心結,真正疏遠了恭王。恭王雖然對此一直抱憾頗深,但眷眷之情未泯,更談不上什麼謀逆了。
但不謀逆是一回事,對未來的局勢發展預先做好準備又是一回事,否則到時候霹靂一聲,天昏地暗,又拿什麼來應對?因此對皇帝的病情,兩方都希望有詳細的掌握。這在肅順一方是容易的事,因為熱河本來就在他們手里;而恭王一方,則不得不殫精竭慮,苦尋善策了。
「依我看來,正因為不知道,所以反而等于是知道了。」桂良抽著煙,慢吞吞地開了口。他跟關卓凡一樣,姓瓜爾佳,在朝中是資格極深的一位大老,論督撫則做過直隸總督,疆臣之首;論樞庭則做到東華閣大學士,位極人臣。歷練之豐,無人能出其右,最是練達而老謀深算的一個人。他一開口,連恭王在內,都側耳傾听。
「燕公,此話怎麼講?」寶鋆將身子向前一傾,大感興味地問道。
「若非病情可慮,又何須封鎖到這樣的地步?」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在座的各位,頓時都有霍然開朗的感覺——若是皇帝的身體無事,或者只有小恙,肅順又何必怕人知道?
這樣看來,或許變局只在數月之內了,各項的部署須得加緊進行。然而目前的朝政為肅順所把持,該以哪里作為突破口呢?
「總是要想辦法,讓王爺重回軍機。」寶鋆說,「不然缺了名義,許多事不好措手。」
然而恭王為肅順所攔阻,始終見不到皇帝,那一樁誤會也就無法澄清,重進軍機,便成了做不到的事。
「見不了面,都是白說。」文祥搖了搖頭。
「嗐!皇上也真是的,一樁小事而已,何至于到現在仍不能諒解。」寶鋆痛心地說。
沉默的是恭王。如果真是到「四哥」臨終之前都見不上一面,那麼這樁誤會,就會變成終身的遺憾。
寶鋆說得不差,這樁誤會,確實算不上是大事,要從恭王的生母——當時的靜皇貴妃,後來的康慈太後之死說起。
咸豐皇帝的生母早逝,自幼便被交由靜皇貴妃撫育,所以才有與六弟恭王的「深宮之中,形影不離」。咸豐登基之後,靜皇貴妃變成了靜皇太妃,咸豐對她仍然是視若親母,禮敬有加。可惜靜皇太妃的身體漸漸不好,病痾沉重,終于不治而去。也就是在這一天,鬧出了兩兄弟的誤會。
靜皇太妃升天之後,一直在此侍疾的恭王,掩面而出,恰恰遇上前來探視的咸豐。咸豐問起太妃的情形,恭王不免跪下大哭。
「已經升天了,」恭王涕淚橫流地說道,「只是還沒得到太後的封號,因此不能瞑目。」
靜皇太妃一共為道光皇帝生了三個兒子,又撫育了當今的皇帝,因此雖不是正宮,但死後得到「太後」的封號,是可以想見的事情。
「哦,哦。」咸豐亦是蕭然涕下。
跪在地上的恭王,卻把四哥這兩聲「哦」,誤會成了同意,于是起身之後,徑直來到軍機處傳旨,命禮部具冊請奏,要封靜皇太妃為「康慈太後」。
這一下,讓咸豐惱火異常。封太後固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也要由他自己來御口親宣,才夠隆重,也才能顯出他的孝心。現在被恭王自說自話,弄了一個禮部的折子上來,真是別提有多別扭了。若說是準奏,則形同被脅迫,但若說是不準,就會鬧出禮制上的大笑話!只得恨恨地準予所請,從此對恭王,便生出了極大的心病,沒過多久,就尋了個由頭,命他「退出軍機,回上書房讀書」,這才有了隨後的肅順之起。
這些事,屋子里的幾個人自然一清二楚,此刻見恭王不說話,知道觸到了他的痛處,一時也都陪著他沉默起來。只有朱學勤,覺得這樣沉默不是辦法,于是清清嗓子,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一開口,就是語出驚人。
「諸位大人,請恕我直言,此刻讓王爺進軍機,是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做到了,孤掌難鳴,仍然不是肅順的對手。」
「嗯。」朱學勤的話,說中了恭王的心事,軍機處是肅順的天下,就算自己能回去,一個人也斗不過他們八個。于是目光炯炯地看著朱學勤,問道︰「修伯,你有什麼高見?」
「莫若時機一到,將軍機全班推了!」
在座的大老,都是一品大員,說話要自重身份,唯有朱學勤,以三品官而為恭王的心月復,設謀卻不妨大膽。他的話一出口,就像捅破了一層窗戶紙,振聾發聵,讓各人的精神都是一振。
這是恭王集團內,第一次提出武裝政變的概念。
「然則……」桂良沉思著,問出一句話來,「熱河的防務歸端華管著,若是真到了那麼一天,太後和幼主,都在他們手上,我們無拳無勇,何以為之?」
「燕公說得是,」朱學勤點點頭,「不過我們在熱河,也有王爺埋下的一支兵。」
「有這樣的事?」桂良大為驚奇。他知道朱學勤跟曹毓英聯絡最密,因此熱河的情況,以他了解得最為詳盡。
「這人叫關卓凡,瓖紅旗的子弟,算得上是有勇有謀。他為王爺所賞識,現在是行在步軍衙門的馬隊佐領,前些曰子在灤平痛擊馬匪的,就是他。」
「哦,原來是他。」與馬匪的一戰,轟動京城,桂良自然知道,「不過說到底,只有幾百兵……」
「桂公,熱河的禁軍,[***]不堪,唯有他的五百馬隊與眾不同——曹琢如給我的信中,有‘剽悍無匹,來去如風’八個字的考語。另有一位許庚身,是熱河的軍機章京,最通兵事,按他的說法,這支馬隊即便面對兩三千數的禁兵,亦絕可以一鼓蕩平!」
「這麼厲害!」一向深沉的桂良,也不禁動容,听得眼中放出光來。
「這都是王爺慧眼識珠,預先布下了這一著棋。」寶鋆恭維了一句,又道︰「王爺,他這幾天正在城里,我原準備見見他,再幫他些銀子。現在若是按修伯的計劃,就快要揭盅了,那是不是請王爺賞見一面,以示榮寵?」
「成!」恭王做斷然的表示,「有些話,不能老是打啞謎,該說就得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