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卓凡這一覺直睡到晌午才醒,自覺心滿意足,幾個月來未得一親香澤的遺憾,算是有了一份補償。
吃過了飯,他跟白氏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手里拿著厚厚一疊這幾天訪客留下的名刺,和長長的一張禮單,慢慢地翻看。翻了幾張,忽然看見「遇昌」兩個字,規規整整地寫在名刺中央,四周再無一個字的餃頭和落款。關卓凡心中一沉,手指在禮單上劃過,果然找著了遇昌的名字,後面寫的是「恭致中秋節禮三千兩」。
白氏見他臉色有異,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到他所指的那「三千兩」幾個字。
「這筆錢是不是收不得?」白氏怯怯地問,「我當時就覺著數目大得嚇人,問圖伯,說他好像是個大官,推不掉,也不敢推。」
關卓凡搖了搖頭,沉吟著沒有說話。
遇昌定的是「革職,交部議處」的罪名,此刻想來是閑居家中,正在惶惶不可終曰。他其實並不是肅順的死黨,然而密雲那一天,他在肅順的命令之下,被迫出具了那一道免去關卓凡佐領、由福成安代之的鈞命,終于替他惹來大禍。
他在熱河曾受過關卓凡一千五百兩銀子的孝敬。關卓凡知道,現在這三千兩的節禮,雙倍奉還,有乞恕的意思在里面,希望自己不要把這件事說出來,否則收了錢不但不替恭王辦事,還反過來幫著肅順,只怕更要罪加一等。
關卓凡對遇昌倒沒什麼惡感,那一道鈞令,多半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至于怪罪他,因此落井下石是不會的,如果能幫,也願意幫他一個忙。只是想來想去,交部議處這種事,以自己現時的身份地位,說不上什麼話。心中感慨,政海之中真是風波險惡,一個行差踏錯摔下去,再想爬起來就不那麼容易了。
「家里這些燈,得撤掉,」他先交待這件要緊的事,昨天見到白氏和明氏,心中一高興,把這事給忘了,「現在是國喪期間,張燈結彩的,違律。」
「好,回頭我就讓他們摘下來。」
「雙雙,我現在的身份,跟原來有點不一樣了,保不齊就有小人盯著。」關卓凡想起在熱河的時候,肅順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那種不遺余力的勁頭,覺得自己還是太漫不在乎了,于是不免要多叮囑白氏兩句,「家里面的事情,能不張揚就不張揚,要是下人們在這上面犯了大意,又或者是在街上瞎招搖,你盡管放下臉來訓他們!」
「好,我記住了。」
「嗯。小芸的書,讀得怎麼樣了?」關卓凡換了個輕松的話題。
「黃先生夸她聰明!」說到小妹,白氏一臉欣喜的樣子,「書也背得好,字也能寫一百幾十個了。」
「好極了,」關卓凡也是真心喜歡這個妹妹,隨口說道,「等她再大一點,我教她說英語。」
英語是個什麼?白氏不解地望著他。
「就是洋話。」關卓凡失笑,給白氏做了一句解釋,旋即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事——自己為什麼會說洋話,要把口徑做一個統一,不然哪一天穿了煲,會有大麻煩。想一想,問白氏道︰「我是怎麼學會洋話的,你還記得不?」
「記得啊,你說過你是遇到過一個什麼船的教師,跟他學的。」白氏很肯定地說。
「是傳教士……嗐,別管這個了。」關卓凡的語氣轉為鄭重,叮囑道︰「回頭你交待圖伯小福兩個,若是有人問起這個事,就說是從前家里請過一個先生,會說洋話,我是跟他學的。不然要是皇上知道我的洋話,是跟那個什麼船的教師學的,那非撤了我的差事不可。」
他故意嚇一嚇白氏,白氏也真被他嚇到了,驚恐地捂了嘴,連連點頭,心說,看來這個船的教師,不知犯了怎樣的大罪呢,惹得皇上生這麼大的氣。想到皇上,卻有一個疑問︰「皇上不是還小麼,已經能辦事兒了?」
「辦什麼事兒?」關卓凡的語氣,又轉為輕佻,「要說辦你,那大約還不成。你的事兒,今晚上還是交給我來辦。」
平平常常一句話,竟然也能被他扯到房事的上頭,白氏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啐了一口,小聲說道︰「今晚上我才不理你,你要辦什麼事兒,盡管找明氏辦去。」
關卓凡笑笑,心想這多半是她們「姐妹倆」商量好的。
「你還沒說呢,皇上這麼小,說了能算嗎?」白氏又撿起了剛才的問題。
「皇上……自然還是要听太後的話。」關卓凡支支吾吾地說。在白氏面前提起慈禧,他總有點心虛的感覺。
「對了,說是有東太後,西太後。」白氏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對同為女人的太後,極感興趣,追著他問道,「現在到底是哪個太後說了算啊?」
「現在是兩宮並尊,」關卓凡抬起頭,若有所思地說,「同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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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年號,已經定了「同治」二字。
這兩個字,妙得很,妙就妙在象一個萬花筒,不同的人看進去,就有不同的樣子,但每個樣子,也都是花團錦簇。在兩位太後看來,這是兩宮同治;在臣下看來,這是君臣同治;在坊間看來,這是朝廷與百姓同治。不論取哪個解釋,都有一番改元向新,勵精圖治的意思在里頭。
既然年號是同治,那麼兩宮垂簾的曰子也就不遠了。恭親王連曰在內閣禮堂大集眾臣,所有王公親貴、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都在其列,均準暢所欲言。既然垂簾已成了勢所必然的事情,那麼所討論的名堂,是「恭議皇太後垂簾听政事宜」,說白了,就是定個辦事的章程,也是對兩宮太後的一種約束,讓君臣之間都有所本,各自不要胡亂越權。
幾番折沖,終于定了案,寫成長長的奏折,呈報御覽。兩宮太後看過,都很滿意,表示「準予所請」。恭王承了旨,由軍機上寫成「明發」,慈禧和慈安喜滋滋地在諭旨上一前一後的矜上了那兩方小印,頒告天下。
至此,這一場天翻地覆的大變動,塵埃落定。朝廷的體制正式由「顧命」轉為了「垂簾,而兩位太後對恭王的酬庸,則是一個「世襲罔替」的殊榮——從此滿清一朝的鐵帽子王,就又多了恭親王奕?這一家。
垂簾听政的第二天開始,輪到新近受過封賞的大臣覲見謝恩。這一天,關卓凡不到四點就起了身,由白氏和明氏伺弄著,把二品朝服和頂戴穿得一絲不苟,掛上朝珠,打馬來到宮門之外候朝。待到宮門一開,便由一名執事的太監,帶著進去。
故宮,關卓凡作為一名歷史系的學生,不知道來過多少次,真的到了閉上眼楮也不會走錯的地步。可是這一次,剛剛走進大門後那條長長的甬道,他的心,就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這里不是故宮,這里是紫禁城。
故宮只是紫禁城的尸體,而紫禁城則是活著的故宮。
所區別的,是靈魂。在這一瞬間,關卓凡恍惚起來,仿佛又是隨著如織的游客,擠進了故宮的大門,而在進門的那一刻,身邊洶涌的人潮忽然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緩緩走進這座古老而神秘的宮殿,心跳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他踟躕在筆直的御道之上,走過一座又一座大殿,跨過一重又一重宮門,人到此處,意興闌珊,什麼起居八座建牙開府,什麼飛機游艇別墅跑車,與這里一比,盡成雲煙。
「逸軒,你也到啦?」一聲招呼,將關卓凡從恍惚的思緒之中驚醒過來,抬眼一看,已經到了候見的朝房,說話的是醇王。
「給王爺請安!」關卓凡心想剛才自己失態的樣子,多半已被醇王看在眼里,不由有些窘迫。
「起來,起來。」醇郡王笑著說道,「你不用不好意思,第一次進宮,誰都是這樣。」
關卓凡是御前侍衛,準予內廷行走,但候見的時候就不能亂走了,要由擔任御前大臣的醇王來帶領。等了片刻,就見到一位五品的太監過來傳旨︰「奉旨,傳關卓凡覲見,由醇郡王帶領。」
關卓凡自穿越以來,也算是歷經生死的人了,但此刻仍是象夢游一般,跟在醇王的身後,深一腳淺一腳來到養心殿東暖閣外,听著太監在門口唱了名字,手心里已經全是冷汗。明明知道自己不該這樣,但「縱心于物外」的功夫,卻又不是一天就能練成的。
「進來吧。」還是那個熟悉的聲音,柔和地說道。
關卓凡跨進門檻,按照練熟了的禮節,趨前數步,把大帽子除下放在一邊,在青磚地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臣關卓凡,恭請皇上皇太後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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