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蘇松太」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地方,但這句話听在李鴻章的耳朵里,就有點不是滋味了.
松江的一府七縣,大致是在軒軍手里,蘇州府全境是在李秀成手里,只有隸屬于太倉州的嘉定和寶山,算是在淮軍手里,這還是關卓凡讓出來的防區。因此現在他要借大勝的氣勢,出兵橫掃,先收復太倉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淮軍的動作很迅速,嘉定大捷的第三天,潘鼎新便率淮軍的「鼎」字營兩千五百人,「林」字營一千五百人,李慶琛的綠營四千人、梁安邦的團勇一千五百人,越過北簳山,兵鋒直指太倉州府。
一路之上,仗打得很順手,太平軍新敗之余,士氣萎靡得很,幾次小的戰斗,都是一觸即潰,根本擋不住淮軍的鋒銳,出兵的第三天,鎮洋縣便大部落入了淮軍的手里。
「這一回,潘琴軒要立大功了,」收到前方傳回的消息,李鴻章高興地對弟弟李鶴章說,「你也要抓緊準備,等到太倉一下,側翼無憂,就要向蘇州開拔。」
潘鼎新也沒辜負李鴻章的期待,只在鎮洋縣停留了一晚,第二天凌晨,模黑整隊,打算一鼓作氣,把太倉州府打下來。
這一回,在太倉城外十里的板橋鎮遇到了一些抵抗。作為先鋒的騰嗣林、滕嗣武兄弟,率「林」字營在鎮外與太平軍駁上了火。
槍聲很激烈,然而這亦在潘鼎新的預料之中,太平軍總不肯把太倉州府白白交到自己手中的,于是催促大隊加速趕路,終于在天色微亮的時候,趕到了板橋。
江南水鄉,七月里的天時,大霧彌漫。潘鼎新派人叫來了騰嗣林,詢問前面的戰況。
「這一股長毛硬得很,少說也有兩三千人,工事也扎得結實。」騰嗣林皺著眉頭說,「嗣武帶人沖了兩次,都被打回來了。」
滕氏兄弟這三營人,是在安慶的時候,曾國藩送給李鴻章的「贈嫁之資」,完全是湘軍的底子,他們既然這樣說,看來難打是不假的。
「沒有關系,先把炮架起來。」潘鼎新把握十足地說道,「長毛困獸猶斗,總歸是要跟我們拼一拼的。」
除了正面的強攻之外,潘鼎新另派李慶琛從左翼包抄,派梁安邦帶一營淮軍跟一千五百團勇,從右翼包抄,打算把前面這股太平軍一口吃掉。
沒過多久,左側和右側的槍聲響起來了。潘鼎新下令發炮,加緊正面的攻擊。
沒想到的是,太平軍也有炮,而且還擊的力度,居然比淮軍還要凶猛。沖鋒的淮軍,屢屢被炮火壓制得抬不起頭來,不僅傷亡不小,而且完全看不到能夠沖破敵陣的希望。
「搞你娘,出了鬼了!」潘鼎新大惑不解……
這還不算完。再過一會,李慶琛和梁安邦的兩路,居然也都退了回來,說是兩側都遇到了長毛的阻擊,沖不過去。
這一下,潘鼎新慌了——長毛似乎不是「困獸猶斗」這麼簡單。他定了定神,下令正面先停止進攻,派騰嗣林帶一千人,急速向後搜索,一定要保持退路的暢通,心里想︰可不要八十老娘倒繃孩兒,被長毛反過來圍在這里。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念頭還沒轉定,後方忽然便槍聲大作,可見騰嗣林又跟長毛交上了火。繼而正面和左右兩側,濃霧之中同時殺聲四起,太平軍不但不是防守的態勢,而且真的是四面合圍,開始向中間的淮軍步步緊逼上來了。
「都穩住!」潘鼎新大呼道,「長毛是虛張聲勢,憑他們的兵力,想吃掉我們九千人,那是做夢!等到霧氣一散,沖他個稀巴爛!」
他這句話很有安定軍心的效果,于是淮軍收縮陣線,轉攻為守,依靠洋槍的猛烈射擊,慢慢將局面穩定了下來。濃霧之中,彼此難見虛實,太平軍的進攻也並不像造出來的聲勢那麼強大。潘鼎新心下初定,一面指揮,一面疑惑︰大敗之下的長毛,何以還有這樣的戰力?
等到曰頭高起,霧氣便開始漸漸散去,潘鼎新還沒來得急高興,只見身邊的一名親兵,指著左側,面帶驚惶,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左邊遠處的一片高坡之上,于薄霧繚繞之中,慢慢現出了一定巨大的明黃色轎子。
「犴轎!」淮軍之中,便有不少人失聲喊了出來。
潘鼎新的心中一涼︰李秀成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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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鴻章畢竟還是犯了「浪戰」的老毛病,以為長毛新敗之下,失去還手之力,貿然讓潘鼎新這一支孤師深入,卻不知「忠王」李秀成已經在太倉足足等了三天。
李秀成的先鋒高瘋子兵敗之後,他便料定淮軍必然要乘勢追擊,于是率領自己中軍的一萬五千精兵,再加上由前方退回的一萬多人,由蘇州方向往太倉急進,秘密集結在板橋一帶。他看出了淮軍守強攻弱的毛病,深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于是傳令沿途的太平軍,對淮軍的進攻只做最小的抵抗,不惜放棄鎮洋縣,示弱于人,到底把潘鼎新引入了預先設好的埋伏陣地。
為了這一役,李秀成不但集中了數倍于淮軍的兵力,而且集中了相當強悍的火力,將手中掌握的大炮,調來了十之六七,各式洋槍也有近萬支,形成了對淮軍的壓倒姓優勢。
方才于大霧之中,太平軍的火力優勢還不明顯,這是太平軍一貫的做法——節省子彈。自從上海租界中的洋人與太平軍決裂,太平軍的子彈和炮彈的來源就變得艱難,雖然可以通過走私買一點,也有設在蘇州和江寧的兵工廠可以制造一些,到底是設備簡陋,產出有限,對于大的軍事行動來說,只是杯水車薪,因此全軍上下都對子彈格外珍惜。在大霧之中,槍炮沒有準頭,就不肯放開來打。
現在大霧散去,雙方的布置都是一目了然,情形就不同了。太平軍的上百門洋炮土炮一齊開火,完全蓋過了淮軍的二十幾門炮,將淮軍匆忙準備的簡易陣地打得支離破碎。
在這樣的炮火壓制下,李秀成以整編後的原李文釗部死死扼住淮軍的退路,讓潘鼎新的數次沖擊都無功而返,同時拿自己的中軍精銳,猛烈沖擊淮軍兩翼,打到中午,李慶琛的綠營終于頂不住,首先崩潰。太平軍由此契入,將淮軍各營分割包圍,四面擠壓。
這一下,戰局便再也無法逆轉,這一支九千人的淮軍部隊,幾乎全軍覆沒,自潘鼎新以下,騰嗣林、滕嗣武、李慶琛、周士濂、梁安邦等淮軍和綠營的將領盡數陣亡,只有王國安帶了三百人,恰恰從包圍圈的一個縫隙中鑽了出來,慌不擇路,在鎮洋又被太平軍截擊一陣,最後剩下一百多殘兵,狼狽不堪地逃回了嘉定城。
噩耗一傳,上海震恐,李鴻章一時之間更是舉止失措——剛拜發了報捷的折子,結果立刻遭到這一場慘敗,讓淮軍和湘軍的臉面,往哪里去放?
然而已經不是考慮顏面的時候了。李秀成乘新勝之威,卷土重來,一共四萬名太平軍,大圍嘉定、寶山。淮軍一則猝不及防,二則氣勢大挫,兩城城外的營壘,便盡為太平軍所奪佔,只在嘉定西門外,還保有一個叫做「淮勝堡」的大壘,仍在苦苦支撐。
仗打到這個份上,即使心高氣傲如李鴻章,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向軒軍求援了,當初信誓旦旦說過的「獨當北線」的話,也只好先放在一邊不管了。
求援的電報發到,是懇求軒軍能抽出一團人,急赴嘉定增援。
「到底還是要來求我們軒軍!」在藩司衙門的側廳中,張勇看過電報,雙眼放光,「老總,咱們救他們不救?」
「什麼話!唇亡齒寒懂不懂?」關卓凡慢條斯理地說。在側廳中坐著的,是丁世杰、華爾、張勇和劉郇膏四個人,听關卓凡這樣說,都等著他的吩咐。
「世杰,我看就派戈登的洋槍二團去好了。」
「逸軒,洋槍二團……只有兩營人,會不會少了一點?」華爾不無擔心地問。
「只要有援兵到,淮軍的士氣就有提振,何況洋二團也挺能打的。」關卓凡嘆了一口氣,看了看幾個人,都是自己的心月復,可以說實話的,「跟你們交個底吧,李秀成在上海,待不長!長毛的江寧被圍,洪秀全對李秀成一曰三催,巴望著他回去救駕呢。李撫台是在太倉丟了九千人,被李秀成嚇怕了,其實淮軍只要頂過眼前這一陣,李秀成自己就得撤圍回去,我們又何苦再多派人手,徒增傷亡?不過這個話,出了這間屋子,便再也休提。」
原來如此!大家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可是亦有一個疑問︰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派戈登過去呢?
「戈登這個人,心大得很。」關卓凡幽幽地說,「他到李撫台那里,正好可以大展拳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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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奉上。)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