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恆看得不忍,大手按住她的頭,讓她依靠在自己胸前。愨鵡曉這樣的姿勢,他看不到她悲傷的臉兒,也有了些勇氣開口,但是,很多話堵在心口,卻一句都說不出。
如他所料,她沒有哭,而是安安靜靜地在他懷中閉上了眼楮,掩藏起所有的難過——她一直都如此擅長偽裝。只是這樣的偽裝,總是讓他的心淌血。
晟齊京城宜陽,八面環山,五水繞城,風景如畫,暖如春夏,一年四季都是百花綻放,唯美絕倫,幽明,花都。
馬車入城,穿街過道,往來各地客商奇裝異服絡繹不絕,倒是比路旁花店火爆的生意更引人注目。
笑嬈與金恆乘坐著華車,從這繁華盛景穿過,倒並非最奢華最引人注目的,只是他們絕美出塵的容貌太過耀眼美麗,叫人移不開視線磧。
華車所經之處,喧囂的嘈雜凝固了一般,路人都失魂凝望,仿佛他們是下凡來的一對兒仙侶。
笑嬈坐在華車上欣賞路旁的景色,紅瓦白牆,店鋪琳瑯,還有不少孩子頭上戴著花環嬉戲追逐,叫人目不暇接,她雖然在這座皇城長大,卻是第一次觀賞這樣的繁華。
倒也難怪,以前她總像鬼魂一樣晝伏夜出,而,月明星稀之時,大街上除了小貓三兩只和打更人,便再無其他訌。
憑這樣的盛景,絲毫看不出唐嶄的陰狠毒辣卑鄙,相反的,倒是令人錯以為他是仁愛天下的明君。
但是,暗夜之下,最引人的,卻是這宜陽城的上百家花樓,紙醉金迷,脂粉香濃,而暗藏于那些熱鬧之下,是官商勾結,職權買賣。唐嶄自認能掌控天下,卻恐怕並不知,他的朝堂已是一株蛀蟲遍布的腐木。
感覺脊背上盯了一雙視線,她微轉螓首,顰眉警覺看去,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人。
入城之前,金恆駕著馬車疾馳,早已甩月兌了跟蹤的人,為何她還是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呢?也只有南宮修宸的視線,才會有這樣能刺穿她後心的威力。
金恆看出她臉色發白,柔聲關切,「小姐,怎麼了?有什麼不妥?」
「沒事,繼續走。」笑嬈舒展眉宇對他一笑,「金恆,多謝你陪我來,到了宮門,我自己入宮即可。你盡快回去,外公和外婆身邊不能沒有人保護。」
她還是這樣客氣,也只記著他護衛的身份。以防馬車沖撞了人,金風拉了下馬韁繩,讓車速放緩,「老爺吩咐,屬下必須陪你進去。小姐放心,來時屬下已經安排人暗中保護老爺和夫人。」
「但是……」唐嶄萬一知曉他的身份,恐怕會更麻煩。
他環在她肩上的手拍了拍,「小姐放心,一切都會迎刃而解。」
路旁,一處客棧三樓窗口,南宮修宸黑衣黑面具的偉岸身軀冷酷一閃,消失不見,只留一抹夾雜狂怒的冷風在原地幽幽回旋。
宜陽城暖熱,跟隨他身後的韓峰還是不由打了個冷戰。
韓峰捻著下巴上易容貼得花白胡須,惟妙惟肖地裝成慈祥的老者,笑呵呵地跟上大步流星沖下樓閣的主子,「門主,那個神秘男子雖然美得招人恨,可……與門主相比,還差得遠呢!那位,頂多稱得上是繡花枕頭,門主文武雙絕,至尊無敵,那繡花枕頭給門主提鞋都不夠格。」
這話無異于火上澆油,南宮修宸越是火冒三丈,「不開口沒人當你是啞巴。」他一陣風似地下了樓閣,徑直走出門外,飛身上馬。
一群隨侍也都陸續跟上來,韓峰忙上馬,扯著馬韁繩追上去,恭順地陪著笑,賊兮兮地說道,「門主息怒,屬下竊以為,門主心里打翻的醋缸,倒不是不好收拾。屬下派人暗中宰了那個美男子就是了。他模在太子妃肩頭的那只手,剁下來剔了骨頭腌制成肉糜,給門主您下酒如何?」
南宮修宸鷹眸轉過來,陰沉瞪了眼嬉皮笑臉的韓峰,怒火更熾。
他倒是真想剁了一個人來下酒,只不過,不是陪在笑嬈身邊的那個男人,而是將他也一並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莫老——那個老家伙,竟然比何良疇還技高一籌,他實在太輕敵!
「韓峰你若有心思幫本宮,就先收復了莫老頭兒的心!」
韓峰頓時臉色劇變,他若是有這個本事,那天晚上也便不會在莫家中計大開殺戒。太子妃也太過聰明,竟不多問一句,便猜到是一天閣洗劫了莫家,可她既然如此聰明,怎麼就猜不到,一天閣是中了莫老的圈套呢?
「屬下……屬下惶恐,容屬下想一想。」韓峰悄悄收住馬韁繩,放慢速度,忍不住暗責自己惹禍上身。
南宮修宸策馬前行,望著遠處笑嬈所在的那輛華車,見她與金恆不時笑著交談,他越是躁怒,只想大開殺戒,一掌劈碎了那輛馬車!那個笨女人,這樣堂而皇之地進入皇宮,無異于自尋死路。
他頭也不回地冷斥韓峰,「若是沒本事幫本宮分憂解難,日後少說那些讓本宮添堵的廢話,否則,本宮剁了你下酒!」
韓峰不禁暗自慶幸,他剛才差一點又忍不住胡言亂語了呢!主子這分明是在吃醋呀,而且還是酸倒了牙的醋哩!
「屬下該死,屬下再也不敢了!」韓峰對著那壯偉的背影說完,略停了停,等著身後的黑衣護衛跟上來,低聲命令,「去查清楚太子妃身邊的那個男人。」
路上出現了奇怪的情景,因華車上一對兒美麗的璧人,先是看得失魂落魄怔然失神的路人,又因南宮修宸那一身閻羅王似地駭人的殺氣,紛紛退避三舍。直到南宮修宸一行人行去幾丈遠,路上才又恢復了正常的喧鬧嘈雜。
華車一入宮門,暢行無阻,所經之處,錦衛俯首跪拜,仿佛早早便知道了來人是端懿公主。
笑嬈下了馬車,抱著方盒,在金恆的陪同下,步上殿前的漢白玉百級長階,疑惑轉頭回眸。
為何入了宮內,那個銳利的視線還緊隨在身後呢?但是,放眼望去,從此處,直通皇宮正門,也不見那個冷俊的黑色身影呀。
「小姐,怎麼了?」她幾次連番回頭,金恆也不由得看向遠處,除了宮道兩旁,和往來巡邏的護衛之外,並沒有什麼可疑之人。「小姐是在擔心什麼嗎?」
「沒事,可能是因為有些疲乏,精神恍惚。」她仰頭看了眼巍峨的大殿,以往也不曾發現,這百層長階如此難行。她咬牙加快腳步,不容自己再有絲毫松懈。但願外公暗藏宮中的人,能順利將母妃救出去。
宮廊下,御書房門前的太監、宮女、護衛跪了一地,領首的總管尖聲細氣地說道,「皇上已經在等著公主了,不過……只能公主一人進去。」
金恆二話沒說,抬腳一踹,強大的真氣沖擊,總管整個身體飛了起來,撞開了御書房宏大的朱漆雕花門,直落在唐嶄雕龍翹首金案前的丹陛上,又狼狽地滾了下來,隨即一口鮮血噴在了地上。
笑嬈只是略皺了下眉頭,沒有斥責,也沒有看他,這一踹,不只是給唐嶄提了個醒,也給她自己提了個醒,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唐笑嬈,現在的她,不必懼怕鞭打了。
她捧著盒子大步邁進書房內,「兒臣端懿,參見父皇,父皇要的東西,兒臣帶來了。」
龍椅上的唐嶄對于眼前發生的事,似習以為常,他優雅握著筆在奏折上寫著,唇角只略揚了一下,眉眼卻陰戾的光芒一閃而逝,那一身金色龍袍襯托著圓潤的臉,雖然因人過中年略顯肥胖,卻無損其威嚴的氣勢。
殿內一片死寂,被打得吐血的太監大氣不敢喘一下,便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笑嬈捧著盒子,跪地雙膝有些發麻,狠狠地咬住牙根,不容自己有絲毫的晃動。
唐嶄收起筆下的奏折,才抬眸看向她,冷聲開口,「嬈兒免禮。」
他這不經意地一抬眸,卻不巧,視線被笑嬈左後方仍是站著的金恆吸引,「這位男子如此卓爾不凡,見了朕也膽敢不跪,他是何人?」
「他是兒臣的貼身護衛,因流浪習慣了,無國無家,生性桀驁,是誰也不跪的。」笑嬈言簡意賅地說著,抱著盒子上前,「這是父皇要的東西,兒臣此來復命,並想探望母妃,還望父皇恩準。」
唐嶄仰靠在龍椅上,若有所思地望著金恆,奇怪,這男子俊美的容貌似是在哪見過,無奈搜尋記憶,卻又尋不到一張確切的容貌相比較,他慵懶晃了晃因為長久批閱奏折,有些僵硬的脖子,那姿勢,像極了聞到血腥初醒來的猛獸。
「嬈兒,你此次回來,朕可沒有收到任何訊息。如此突然,朕不得不懷疑你的孝心和忠心。」
笑嬈低著頭,嘲諷淒冷地一笑,「原來父皇只相信那些細作的話,卻不相信兒臣效忠父皇十九年的心?!那些細作不曾挨過父皇的鞭子,他們說的話就一定準確嗎?兒臣可是被父皇鞭笞長大的,兒臣豈敢背叛父皇?」
唐嶄俯視著她那張淡漠美麗笑顏,眸光銳利地一眯,她真的越來越像慧妃,只是,她眉宇間那股英氣,像誰呢?
是,他是鞭笞她長大的,他折磨了這孩子十九年,從她呱呱墜地開始,就將她與慧妃打入冷宮,他深愛著慧妃,卻深深憎惡著這個孩子,甚至不惜將她培育成一個毒辣如蛇蠍的殺人工具。可……十九年……這孩子的悲慘遭遇,竟也沒有引出那個男人。
難道,真如慧妃所言,那個男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十九年,這孩子還有很多十九年,而他,年過半百,是沒有幾年可活的,他也沒有那麼多的十九年再培養一個如此絕妙的殺人利器。相較之下,留著她,比殺了她更好些。
「你母妃很好,若探望倒也不急于一時,先把東西呈上來給朕瞧瞧。」
「是。」笑嬈雙手舉高了盒子,態度恭順如從前,踩著丹陛上去,將盒子擱在了桌案上,並身手扣住盒子上的銀鎖。
唐嶄狐疑地大手按在盒子蓋上,「你到這邊來給朕打開。」
笑嬈挑眉,見他眉梢不自然地抽了兩下,忍不住冷諷,「父皇擔心兒臣在盒子里下了毒?」
他堂堂一國之君,豈會承認自己的怯懦與恐懼?!「為父批閱奏折累了,懶得自己動手而已。」
笑嬈繞過桌案,到他跟前,才打開盒子,將里面的人頭搬出來,放在龍案上。
唐嶄赫然一驚,雖然他殺人如麻,卻也不由得因這顆頭顱膽寒地向後一仰,他的眸光隨即又矛盾地閃過一絲猙獰的驚喜,旋即湊上來仔細查看頭顱的真偽。
「不見血色,竟還如此俊雅,果真是南宮修宸,哈哈哈……」他忽然就那麼詭異張狂地大笑起來,感覺事情不對勁兒,他的笑戛然而止,懷疑地轉頭看向一旁的笑嬈,「嬈兒,為父可是听到不少傳言,說你愛上了南宮修宸。」
「父皇是听師兄這樣說的嗎?」笑嬈轉身走下丹陛,忽然之間,就明白了外公讓金恆陪她此來的目的,「為何父皇不問師兄為何那樣詆毀兒臣?」
「祭夜的確說了你不少壞話。」唐嶄仍是端詳著桌案上的人頭,隨口問道,「卻是為何?你師兄以往可是最疼你的。」
笑嬈走到金恆面前,薔薇紫的華艷錦袍一旋,便挽住了金恆的手臂,螓首親昵靠在他寬厚的肩上,「因為兒臣心愛的男子是這位,師兄比不上他才貌雙全,比不上他武功高強,更比不上他體貼溫柔,因此妒忌發狂,才在父皇面前說兒臣的壞話。兒臣可是父皇的親生女兒呢!怎麼可能做對不起父皇的事?倒是師兄,心腸歹毒,離間我們父女的關系,罪該萬死!」
她的一番話倒是不無道理,因愛而不得所衍生的恨,唐嶄再清楚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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