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瀝山逗留的時間因為這次意外而拉長。因為「舍身救駕」,納雪族的裴雪清一夜成為皇帝的新寵,而原本備受恩寵的賢妃柳如湄,空有救駕之心,魯莽行事下被野獸襲擊,險些送命。
白穆又在屋內休息了三日才見到商少君,當然,不止商少君一人。
新寵裴雪清如初見時那般一襲白色紗衣,身段玲瓏,面容嬌巧,只是少了音樂與月光,少了幾分空靈。她乖巧地立在商少君身邊,不時悄眼看白穆,再看看商少君,又羞澀地垂下眼皮。
白穆是一如既往的濃妝,相比之下,媚俗許多。
「皇上萬福。」她並未多看裴雪清,俯身請安,低眉垂首。
「皇上,我是不是真的不用給賢妃姐姐行禮?」白穆還未听到商少君讓她起身的聲音,便听到極為悅耳的聲音帶著幾許天真問道。
商少君未許,她便不會起身,向來如此。
因此她俯身听著商少君溫柔笑道︰「你膝蓋上的傷還未好,朕說免了便是免了。」
「謝皇上。」
「你也起來吧。」商少君轉而對白穆淡淡道。
白穆站直身子,仍是垂著眼。
商少君在屋內的矮榻上坐下,裴雪清看了看他旁邊空出來的位置,再看了看一直站著的白穆,退了幾步,關心道︰「賢妃姐姐的傷可大好了?皇上,就讓姐姐坐你旁邊吧。」
「清兒你坐著便是。」商少君拉過裴雪清,讓她坐在他身側,再看向白穆,「你也坐吧。」
碧朱連忙拿了一個凳子過去。
白穆服服順順地坐下,仍是斂目不語。
「你的傷如何了?」商少君閑閑地問。
白穆答︰「很好。勞皇上憂心。」
「清兒看著也挺好的,他們還說姐姐差點命都沒了,皇上,他們成天說瞎話,還笑話姐姐,說她不自量力自己非要上山,差點丟了命不說,還害得御林軍找了大半日才找到。」裴雪清又道,「這話若是給姐姐听到,該多難過啊。」
商少君笑著拍了拍裴雪清的手,「待會朕便讓他們都閉嘴,如何?」
「皇上果真體恤姐姐。」裴雪清略有失落地模樣,漂亮的眼楮隨即彎了彎,「不過姐姐也是值得的。哪像清兒,那日見到皇上渾身是血,差點嚇死了。」
「清兒受累了。」
商少君憐惜地攬過裴雪清。裴雪清靠在他懷里,黑色的眼亮的剔透,又問白穆︰「不知姐姐那日遇到哪種野獸?可有嚇壞?」
白穆一直是垂著眼,此時略略抬起,涼涼地掃過裴雪清,「不太記得了。」
「啊?這都能忘?清兒可永遠忘不了與皇上打斗的那只熊……」裴雪清又往商少君身上蹭了蹭,仿佛余悸未消。
白穆微微一笑,「自然比不得妹妹能干,在野熊的手下救出皇上,還只是傷了膝蓋。」
裴雪清一怔。
白穆重新垂下雙目,不再多言。
不得不說,美貌可以迷惑人心。
那日她昏厥之前,看到的就是裴雪清的臉,扯住的就是她的衣裙。那樣一張漂亮的臉,干淨得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卻原來和她在後宮見過的許多女人一無二致。
「皇上,清兒有些累了。」裴雪清諾諾道。
「那便回去歇息。」
商少君扶起她,白穆也跟著起身,行禮道︰「恭送皇上。」
商少君回頭看了白穆一眼,輕笑道︰「愛妃也好生歇息兩日。兩日後啟程回宮。」
白穆仍舊俯著身子,「謝皇上體恤。」
那兩人前腳剛走,碧朱便慌張地扶住白穆,「疼不疼?傷口裂開沒?裴雪清都囂張成那樣了,你還給她那麼好看的臉色!」
白穆緩緩挪步往榻上去,自嘲地笑了笑︰「與這種人計較,不值得。」
碧朱長長地嘆了口氣,不知從何時開始,白穆變得越來越冷靜,冷靜到似乎萬物都入不了她的心。
***
兩日後回都城。太後想要安插入宮的女人已經在商少君身邊,柳軾想要的御林軍總領令牌也已經在她手里,不過暫時沒機會交給柳行雲。
裴瑜丟了令牌,這麼些日子定然發現了。
白穆也不清楚是她在病中,所以外面有動靜也傳不到她這里,還是裴瑜不打算聲張。正好這夜,柳行雲前來看望病中的「妹妹」。
白穆和柳行雲並沒有太多近距離的接觸,只把他看做年輕的小號柳軾了,因此極為防備。
但這夜乍一見他,還是愣了一愣。
她想起碧朱之前對她說︰「你等著,不到半個月他就能白回來,比白面書生還白!」半個月前她看柳行雲,還是一個剛剛從邊關回來的粗獷將軍,半個月後再看,竟真和碧朱所說的一樣,白得文弱書生似的。
「妹妹何以這樣看著哥哥?」一見到白穆,柳行雲便調侃道。
白穆尷尬地挪開眼,給他倒了杯茶,「公子請用。」
柳行雲揚了揚眉頭,「你為何改了稱呼?」
白穆淡淡道︰「時時演戲,累。」
柳行雲一笑,便似有陽光探入般燦爛,「想不到本以為你受父親脅迫才不得已入宮,不想你對皇上還真是情根深種。可是‘時時演戲’,弄假成真了?」
白穆微微一笑,「公子想多了。我區區小女子只身入宮,靠的是義父和義兄。倘若皇上在和義兄獨處的時候遇刺客喪命,柳家月兌不了干系,我又何以在後宮容身?」
「父親果然好眼光,找了名這樣有自知之明的女子。」柳行雲笑著舉杯喝茶。
「公子過獎。」白穆拿出令牌,推到柳行雲跟前,「這是義父讓我給你的東西。」
柳行雲似乎有些意外,「妹妹好本事。」
白穆微笑,「有件事,哥哥可願如實相告?」
「請說。」
「此次的刺客……」
「不是。」白穆還未說完,柳行雲便已經給了答案,「誠如妹妹剛剛所言,柳家還不至于選那麼個機會引火上身。」
白穆掃了一眼令牌,未多言。柳行雲卻似乎料到她心中所想,笑道︰「心思太多也未必都是正確的,這令牌一事,你莫要多想。」
「妹妹只管听義父和義兄的話便是。」白穆乖順道。
柳行雲別有意味地掃了她一眼,拿出幾瓶藥,「這些藥對外傷是極好的,不會留疤。」
「多謝公子。」
「那裴雪清……妹妹聰慧,應該不放在眼里吧?」
白穆明白,裴瑜是洛家的人,裴雪清與他出自一族,自然和洛家月兌不了干系,從前宮中只有洛秋顏針對她,今後恐怕還要多一個裴雪清。
「有義父和義兄在,妹妹自然敢不放在眼里。」白穆答。
「哈哈……」柳行雲笑得開懷,「你還真是會說話。不過說得也不錯,你既是從我柳家出去,無論從前你是否姓柳,今後不管發生什麼,柳家不會棄你不顧。」
「妹妹明白。」
「那妹妹好生歇息,日後有機會……再見!」柳行雲起身,拱手學著書生模樣行了一個禮,面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散去,深深地看了白穆一眼便離開。
第二日,白穆一早起來,又听見碧朱在外與人爭吵。這次好像是為了回行的馬車。
「阿穆……你去找一找皇上好不好……」碧朱入門就拉著白穆的手,可憐兮兮的模樣,「你若不去找皇上說,我們的馬車都要被人搶走了!」
來時只有一個賢妃,回程卻多了個裴雪清,自己族里的馬車不坐,非得說身上的傷還未好,賢妃的馬車更為合適!簡直無恥到了極點!
「罷了,一樣的。」白穆拍了拍碧朱的手。
「怎麼能一樣?他們什麼納雪族的破馬車,怎麼跟宮里的馬車比?回程要趕上五六日的路呢,你從小遠門出得少,現在身上還……」
「我是說若皇上有心,無論我去不去說,結果都是一樣。」
何必自取其辱?
「可是……可是……皇上根本沒來看過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傷有多重啊!」碧朱瞬間就紅了眼眶。
她不明白,同樣是為了皇上,白穆傷得丟了性命卻要被人取笑,裴雪清不過是運氣好了點,正好撿到昏迷的皇上罷了,她才不信她真的是在野熊手里救下的皇上!
「收拾行裝吧,別想那麼多了,乖。」
白穆擦掉碧朱的眼淚,碧朱卻是越哭越凶,見白穆不肯改變主意,甩甩手氣得出門了。
白穆妝未上,發髻也未梳,坐在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有些發愣,連身後何時多了一人都未發現。
「娘娘當真不難過?」蓮玥拿著梳子,第一次替白穆挽發。
白穆一怔,「你知道?」
「奴婢隨娘娘上的山,看到了娘娘所去的方向,再看娘娘身上的傷,自然猜得到怎麼回事。」蓮玥的聲音永遠是淡淡的,沒有高低起伏,仿佛滄桑的老人平靜地講述無關緊要的事情,「但那林子布局的確詭譎,奴婢隨著柳將軍找了許久才找到昏迷的娘娘。」
「我說了真相會有人信麼?」
「不會。」
白穆笑了笑。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會相信。」蓮玥道。
「你想說什麼?」
「裴姑娘出身不好,想要入宮站穩腳跟,必須有個足夠漂亮的光環。皇上是太後的心頭肉,皇上所憂,必是太後所憂。」
白穆垂下眼眸,又笑了笑。
皇上所憂,必是太後所憂。
所以剝離和柳丞相的關系,太後想讓裴雪清入宮,其實是商少君想讓裴雪清入宮。要她入宮站穩腳跟,需要一個足夠漂亮的光環,而她,就是那個編光環的人。
「一切本是計劃之內的事情,不想會真遇到刺客,也不想娘娘會不顧一切上山。」蓮玥熟練地為白穆挽發,「雖然也多虧娘娘,但事情終究要回到正確的軌道上。」
「你是想告訴我,其實皇上知道是誰救的他,卻裝作不知道?」白穆笑。
「娘娘覺得呢?」蓮玥打開桌下的抽屜,選出幾支釵,細致地替白穆插上,「這世上聰明人太多,而身為上位者,只能是聰明人里的聰明人。娘娘,發挽好了。」
白穆抬眼,又看鏡中的自己。
她在笑,笑得眼角都彎了起來。
瞧,全世界都是聰明人,只有你一個,是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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