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初初識得阿不,或者說商少君的時候,一直認為他是個傻子。
她在凌河邊撿回滿身是傷的他,好不容易守到他醒了,問他名字,搖頭,問他為何受傷,搖頭,問他家住何方,搖頭,問他餓不餓,搖頭。
于是白穆只好喚他阿不。
他長久地沉默,在後院的石凳上一坐便是一整天,任由白穆如何逗弄他,他只是淡淡地看著,似乎听不懂她在說什麼,不會哭,也不會笑。
他第一次說話,是白穆過于無聊,拿著鏡子對著他,指著鏡子里的人嘲笑︰「嘖嘖,你說你怎麼這麼難看!又笨又丑不會哭也不會笑!」接著拿鏡子對著自己,「呀,姑娘你真漂亮!整個商洛就數你最最漂亮了!」再將鏡子對回他,問︰「你看你旁邊的姑娘好看不?」白穆一直都是自問自答,正要回答,他卻說話了,斬釘截鐵︰「不好看。」
他第一次笑,是他傷愈,白穆拿家里剩下的布匹拼拼湊湊地替他縫了一件衣裳。穿上身後阿爹搖頭說她又在欺負他,阿娘說乖乖喲這麼俊的公子被你整成什麼模樣了,他卻笑了,笑得非常燦爛。
他第一次哭,是白穆替他引走野狼,在床上昏睡三日後醒來,他握著她的手捂住他的眼楮,良久不願松開,她察覺到手心一片濕潤,也跟著紅了眼眶。
住在白穆隔壁的柴福便是名大夫。柴福說他該是中過毒,那毒對大腦損傷極大,因此身上的外傷好了,腦子恐怕是壞了,記不得前塵往事。
白穆那時還期盼著他早日恢復記憶,這樣他們便可以名正言順的成親。
卻不想他記起了前塵,也忘了她。
白穆對太後所說的,自然不會是全部事實。只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再真真假假地講些他們在一起的趣事。
這樣的趣事講得多了,太後的興致也淡了下來,催著白穆道︰「天色不早了,湄兒早些回去休息罷。」
白穆看著也差不多到了子時,但昨日商少君說越晚越好……她略一沉吟,道︰「如湄今日竟一點都不覺得困乏,母後,不若與我下盤棋?」
白穆已經在太後眼底看出一縷焦慮,本以為她會拒絕,不想她微微一笑,帶著點寵溺道︰「好,好,哀家今日就都依你了。」
太後的話並未結束,但白穆卻突然間听不太清,眼前也漸漸模糊,太後似乎在說「你既想留在儀和宮,便留著罷」,又似乎在問「湄兒你困了」?
不困。
商少君說越晚越好。
不困。
商少君說越晚越好。
白穆的意識漸漸恢復的時候,腦子里回旋的仍舊是這兩句話。但她的眼還未睜開,便被濃煙嗆得連連咳嗽。
「娘娘!娘娘你在哪里?娘娘你快出來!」
是碧朱的哭喊聲。
白穆一瞬清醒,猛然睜眼,便見眼前火光沖天,一根橫梁「轟」地落在身前,門太遠,窗緊閉,四周滾燙的熱浪越來越近。
一片嘈雜中,白穆只听見外面的宮人不停在喚︰「儀和宮失火了!儀和宮失火了!」
另一面,太後與蓮玥,連同另一名貼身宮女換了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鬼魅般迅速離開儀和宮。
「蓮玥,都安排好了麼?」太後沉聲問道。
「娘娘放心。」蓮玥頷首。
「玉茹,柳丞相那邊呢?」太後問向另一名宮女。
玉茹亦是頷首,低聲道︰「此前奴婢查看過,一切依照計劃,柳丞相前往西四宮,皇上的御林軍也在附近潛伏。」
太後神色冷肅,吩咐道︰「你去東南宮門等候接應哀家。蓮玥,帶哀家去東九宮。」
「領命!」玉茹略一拱手,便迅速沒入夜色中。
蓮玥帶著太後微一轉身,朝著東面的方向離開。
***
太後的儀和宮火光沖天,後宮一片混亂,商少君的御書房卻是煙香繚繞,矮榻上兩人盤腿,相視而坐,對棋凝思,一派安逸祥和。
「皇上這一子下得妙。」商少君對面的男子笑意盈盈,悠悠道,「看似黑白混戰,兩方不相上下,一子下去,前有埋伏待,後有追兵趕,這黑子……怕是插翅難飛。」
商少君嘴角含笑,昵了對面那人一眼,「幸得貴人相讓,贏不了便是朕愚笨了。」
「皇上心思巧妙,用人更是巧妙,微臣不得不服。」那人拱手佩服狀,「只說後宮那人,性子執擰且難以捉模,皇上竟不費吹灰之力收入囊中,微臣委實好奇皇上是如何做到的?」
「女人……」商少君微微揚眉,將棋盤中的黑子一顆顆撿起,「她要什麼,給她什麼,不日,你要什麼,她給你什麼。愛卿比朕更善于此道吧?」
男子一笑,「微臣哪敢與皇上相提並論。」
「給你的東西,送去丞相那里了?」商少君話鋒一轉。
男子頷首道︰「此刻他正折道去東九宮吧。」
商少君臉上的笑容明明暗暗,眸子盯著棋盤,沉得瞧不見波光,「難為太後等了他這麼些年,朕也算做了次孝子,讓她見他最後一面。」
「一箭雙雕,甚妙。」男子放下一顆黑子,輕笑道,「丞相不再,丞相之女皇上將如何相待?」
「丞相之女?」商少君嗤笑,「愛卿這是在取笑朕?」
「微臣不敢。」男子拱手道。
「哈哈……」商少君笑道,「愛卿以為呢?」
「微臣不敢妄下定論。」
正好窗外一陣風過,閃爍的燭光下黑色的人影隨風而至,跪在商少君及男子面前沉聲道︰「回主子,一切順利,儀和宮大火,太後與丞相同時趕往東九宮。」
商少君與對面人相視一笑,「下去罷,一切依計行事。」
黑衣男子跪在地上未動,似在躊躇。
商少君揚眉道︰「還有何事?」
男子拱手繼續道︰「賢妃娘娘未能逃出,被困火中。」
商少君雙眼微眯,睨著那人。
黑衣人未曾抬頭,只是拱手跪在地上,等著商少君的指示。
半晌,商少君略略垂目,濃長的睫毛擋住本就微弱的燭光,黑色的眼底暗得不見漣漪。他微微抬手,五指一松,黑色的棋子便一顆接一顆地落入棋笥中, 啪一串脆響。
他不曾抬眼,只是靜靜地瞧著那些黑色棋子,淡淡道︰「無用之子,可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