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謬。
荒謬至極!
盡管身上無力,洛秋顏又這樣盛氣逼人地一問,白穆一口氣上來,幾乎又是眼前發黑,但她仍舊拽著碧朱的手,借她的力氣撐起身子,並不回答洛秋顏的問題,只是盯著跪在地上的曾御醫冷笑道︰「大人,你剛剛……說什麼?」
曾御醫臉色煞白地磕了個頭,哆哆嗦嗦道︰「娘娘……娘娘已有一月余的身孕。」
白穆低聲冷道︰「你確定?」
曾御醫不敢抬頭。
他行醫數十年,頭一次把到讓人膽戰心驚的喜脈。常年在後宮行走,皇上對賢妃的寵愛他自然清楚得很,柳軾不在之後,賢妃失寵的說法頻頻傳入耳中,但她到底還是妃,皇上也曾冷過她半年,到底還是寵回去了不是?況且今日這情形,一看就知他是來替賢妃身邊的婢女解憂的。
寵妃有孕,這本是樁大喜事,可偏偏皇上並未露出喜色,而淑妃又稱皇上四月不曾踏足朱雀宮……
曾御醫一時緊張得冷汗都從額頭滲了出來。商少君的態度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如何說才是順了他的心意,萬一一個不對,頭一個倒霉的就是他了……
「曾愛卿,你這是怎麼了?」
商少君突然開口,嚇得曾御醫又是渾身一抖,只俯在地上道︰「回娘娘,回皇上,微臣……微臣看賢妃娘娘向來體虛,自從那次瀝山回來,脈象便與常人不太一樣……今夜又、又受了驚,微臣也……也不確定這診斷是否正確……」
「皇上,清兒看,曾御醫怕是被嚇糊涂了吧,一會兒說確定,一會兒說不確定的。」裴雪清往商少君身邊蹭了蹭,「恐怕要多宣幾名御醫來一同診脈才行。」
「今夜御醫院只有微臣與幾名醫童當值,微臣才疏學淺……微臣無用!微臣該死!」曾御醫一面斟酌著用詞,一面瑟瑟道,「但現在出宮,即便是最近的幾名御醫趕來,都會耽誤皇上的早朝……不若……不若明日再診……」
曾御醫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敢再說下去。
「皇上!奴婢以性命擔保,娘娘絕無出格之舉!」碧朱突然跪地道,「後宮戒備森嚴,除了皇上,從無其他男子出入……必然是曾御醫太累,娘娘熬了一下午的粥,連晚膳都未用,剛剛又受了驚嚇,脈象紊亂也不足為奇……」
其實碧朱也不知白穆到底用了晚膳沒有,她這樣說只是想提醒商少君,一是這幾個月進出朱雀宮的男子從來只有他一個,二是他們幾乎日日相處一兩個時辰,白穆日日花盡心思為他做晚膳,怎會有二心?
但商少君並未答話。
他坐在床榻對面的矮榻上,裴雪清偎在他身邊,略帶困倦的臉上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他則攬住她,一手把玩著她散在肩上的發絲,昏黃的燭光下,英俊的面上既無息,亦無怒,只和身邊人一起,像足了相親相愛的兩個人在看一出于己無關的戲。
這樣的夜晚,時間總是緩慢到可以看見它爬過皮膚的紋路。
「既然你以性命擔保,便先押下去罷。明日若……」商少君垂下眼簾,微微一笑,漫不經心道,「第一個要了你的性命。」
碧朱整個人都驚住。
皇上這是什麼意思?不相信阿穆?他明明昨日還與她一道用膳,笑著說明日再來啊!
「今夜便到這里,散了罷。」商少君起身,帶著裴雪清離開。
幾名宮人上前押住碧朱,緊隨其後。碧朱並不反抗,只是回頭看著白穆,她也在看著她,漆黑的眸子平靜無瀾,碧朱卻一瞬紅了眼圈。
第一次,她在白穆眼中讀不到任何情愫。
***
這夜注定無眠。
芙蓉宮恢復安靜後,洛秋顏昵了一眼白穆趟過的床榻,對身旁的宮女道︰「去把那被褥枕頭都扔了。」
宮女連忙上前,收拾好東西便連忙退下。
星竹想要上前替她更衣,見她滿面的冷色,硬生生站在了原地。
「你去讓他們今夜盯牢點,看朱雀宮會有什麼動靜。」洛秋顏一面不耐地自行抽下發上的簪子仍在梳妝桌上,一面冷笑道,「這次可不是本宮在算計她,雖然很想看她如何自救,這樣的機會卻萬萬給不得。」
「小姐的意思,是皇上……」
星竹的話被洛秋顏一個眼神堵住。
「但小姐……」星竹仍舊忍不住,壓低聲音道,「皇上若要對付柳家,當初就不該留下柳行雲……如今右相勢力已鞏固,賢妃必定不是他的親妹妹,對他並無多大影響。皇上此舉,娘娘不覺得奇怪?」
「有何奇怪?」洛秋顏嘲道,「前段時日父親在朝廷屢屢受挫,估模著大家伙都以為他收拾完了柳家,輪到洛家了。但他何時會照常理出牌?你若能猜到他心中所想,會只是本宮身邊一個丫頭?」
洛秋顏眼神一轉,便冷冷地落在星竹身上。
星竹渾身一顫,連忙跪下,「奴婢不該自作聰明,奴婢該死!」
洛秋顏不悅地皺眉,盯著桌上的發簪似在努力平復呼吸,半晌,不耐地喝道︰「本宮剛剛讓你做什麼?」
「是,奴婢馬上去。」星竹連忙起身退下。
洛秋顏好奇白穆會如何自救,白穆亦想替自己找到答案。
盛夏的夜晚,風淨涼,卻依舊吹不散白穆心底的陰霾。
「娘娘若有心事,不妨說與奴婢听听,或許奴婢能助娘娘一臂之力。」剛剛回到寢殿,蓮玥便放開攙扶她的手,淡淡開口。
殿里備好的晚膳還未來得及撤下,白穆微微皺眉,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灌下,並不回答。
「娘娘如此,對身體並無好處。」
「你想說的是對我月復中胎兒並無好處吧?」白穆猝然接話,聲音冷銳。
蓮玥垂眸,並不答。
「你也覺得今日曾御醫臨時改了說法,是懾于聖怒,恐擔責任可對?」白穆笑道。
蓮玥不語,默默地將酒壺拿開。白穆突然砸了手上的杯子,低笑出聲,一面笑著一面拿起桌上的菜,一盤一盤地往下砸。
有孕一月余?
四月不曾踏足朱雀宮?
如何懷上的龍種?
白穆越砸越用力,菜汁濺了一身,破碎的瓷器砸了一地,她紅著眼瞪住蓮玥,「滾,都給我滾!」
蓮玥俯身行禮,退下,行至門口時突然頓住,並未轉身,依舊用她慣常的清淡聲音道︰「這樣很好。」
白穆愣了一愣。
「娘娘,您無需強迫自己任何時候都裝出一副冷靜的模樣來。」蓮玥背對著白穆,「您無需壓抑自己的喜怒哀樂,您不過十七歲而已。」
「您可以在合適的時候,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發泄自己的情緒。如此,才能在該冷靜的時候冷靜,冷靜地替自己走出更好的路。」蓮玥轉身,身後的燭光使得她面色微暗,她低著眉,垂著眼,仍舊是從前的從容淡定,俯身,「奴婢已經是朱雀宮的人,娘娘若有需要的地方,盡管吩咐。奴婢告退。」
白穆坐在桌邊,望著空蕩的房間,看著凌亂的地面,壓抑了整晚的傷心難過終于一**襲來。
她無視地上的瓷片,行至衣櫃邊,打開最底層的木箱,從木箱底端拿出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嫁衣。
曾經她手笨,不會針線活,所以想上商都買一件最好看的嫁衣。她去試嫁衣,滿心歡喜地出來,卻不見了那個讓她歡喜的人。
她以為是她不夠誠心,連嫁衣都不願親自做,才會受到懲罰弄丟了他,所以她四下找他的同時學著做嫁衣。每個夜晚她都在燭光下心懷憧憬地繡著嫁衣,似乎那一針一線縫的不是嫁衣,而是他們的未來。
她無數次地在腦中勾勒,有朝一日他回來了,她是該高興地抱著說我等你好久了,還是生氣地不理他,說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不管,或者傷心地說我都快把這都城翻過來了還是找不到你,再或者嬌嗔地說我找你找得腿都走疼了,腰都站酸了就快變成望夫石了。
無論她是什麼反應,最後她當然還是會原諒他,歡歡喜喜地嫁給他,替他生幾個孩子,不高興了拌拌嘴吵吵架,高興了手牽手去釣釣魚打打獵,年老之後抱著孫子孫女坐在膝蓋上講故事。
那麼多對未來的希望與憧憬,最後就做成了這樣一件嫁衣。
但後來她入宮,嫁給商少君的時候,並不需要穿嫁衣。
她在她以為的洞房花燭夜,別人嘴里的「侍寢」初夜,帶著這件嫁衣想要穿給他看。那夜她沒有哭鬧,他也難得的溫柔,抱著她,吻著她。
那是一種幾乎可以沖昏頭腦的幸福,她幾乎是幸福得掉著眼淚地被他一件件褪去衣裳,最後一件衣裳剝落的時候她想起自己的嫁衣,阻住他火熱的身子,紅著臉說︰「阿不,我還沒把我親手做的嫁衣穿給你看呢。」
他的眼神立馬像淬了冰般,一瞬冷卻下來,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起身,拿著衣服去了外殿。
這樣的事情隔幾日就會發生一次,白穆漸漸發現,只要她喊他「阿不」,他會馬上停止一切動作,抽身離開。
後來他們開始爭吵,吵得越來越凶,他在氣得怒不可竭的時候也會怒火沖天地吻她,撕她的衣裳,她會冷笑著嘲諷︰「我可不是柳湄!」于是一切戛然而止。
再後來,他們半年不見,再見之後,彼此相敬如賓。
是以,入宮一年多,他們不過空有夫妻之名罷了。
有孕?
龍種?
白穆又想笑。
她倒想問一問御醫,未經人事的女子,如何有孕?
白穆將那嫁衣上下端詳了一遍,重新疊起來放入箱底,心中莫名平靜下來。
曾御醫會說她有孕,想來有兩種可能︰一是被人收買,有意欺瞞;二是她當真脈象有異,她自己卻不知情。
無論是哪一種,促成這件事的人,即便不是商少君,也與商少君月兌不了干系。
如今她在宮中已是閑人一枚,對付她並不能真正打擊到柳家。單純為了打擊她而布這麼大一個局也似乎有些可笑,畢竟要殺她輕而易舉……而要殺她,之前的四個月,何須日日過來討好她?
白穆想了許久,還是未能猜出商少君的用意來。猜不到他的用意來對癥下藥,便只好再琢磨別的辦法了,畢竟現在矛頭對的是她,她可不想一不小心成了他們爭斗時輕易拋棄的炮灰。
從她入宮開始,她唯一的靠山從來都是柳家,不到明早,今夜在芙蓉宮發生的事情必然會傳到柳行雲耳朵里。但如今她並不能幫到柳行雲什麼,柳軾之後,明眼人都明白柳家大勢將去,柳行雲也不再需要這個名義上的妹妹來彰顯皇上對柳家的偏愛。
這樣的話,柳行雲怎可能願意出力幫她?
白穆倚在窗邊,默默將她所知曉的柳家相關的消息在腦中過濾了一遍。關于柳軾,關于柳湄,關于柳行雲,想來想去,仍舊沒找到足以讓柳行雲幫她的理由。
直至東方露白,墨染的天空漸漸變作深沉的靛藍,白穆倚在窗邊的手微微一動,她毫不猶豫地起身走到書桌邊,提筆寫字,順便喊了聲「玥姑姑」。
蓮玥果然一直守在門口,馬上便推門進來。
「把這個交給柳行雲,讓他今日早朝後去摘星閣找我。」白穆神色從容地將寫好的紙張疊起來,放入一紙信封。
蓮玥沒有多問,接過信封便迅速離開。
白穆癱坐在書桌前,靜靜地看著窗外靛藍天空上的星光點點。
她也不知她的做法是否有用。
那張紙上只有兩個字而已,一個人的名字——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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