贗妃 第44章 真假情逝(三)

作者 ︰ 西西東東

秋意漸濃,金黃的落葉鋪滿都城,偏僻的院落一角,仍有幾分碧綠未散,秋芙蓉開得正盛,一襲白衣的男子靜立當前,細致地修剪殘枝。

「少主,姑娘醒了。」男童走到他身側,語氣恭敬,一雙大眼水汪汪地望著他。

白衣男子沉靜地擺弄花草,並未言語。男童眨巴著眼楮看了看他,默默退下。半晌,手頭的事情處理完了,他淨了淨雙手,才舉步向側院的一間房走去。

房內溫暖,燃著怡人的香薰,榻邊的侍女一見來人,便微微屈膝,喚了聲「少主」便將手上的湯藥放在桌上,稍稍退後幾步,立在一邊。

男子踱步到榻邊,垂眼望著榻上的白穆。

白穆蓋著厚重的被子,面色蒼白,雙唇沒有什麼血色,微睜的雙眼暗淡無光,掃了榻邊的男子一眼,挪開,閉眼。

「我找你許久了。」慕白淡淡開口,聲音清潤。

白穆似乎並未听見,仍是閉著眼,慕白繼續道︰「裴瑜在洛秋顏自盡當夜殉情,事發前我正好找到他,他講了些內情與我听,囑我替他照顧芙蓉宮那一片芙蓉花。之後我便易容作他,替了他的身份。」

「或許你並不知曉,白子洲白氏所出,最擅易容、仿旁人。」慕白略一側身,拿起桌上的藥碗,「我是族長一手帶大,盡得真傳,因此商少君都未能將我識破。」

白穆的眼皮動了動,驀然睜開眼就要起身。

她一動,面色便更加慘白,剛剛撐起半個肩頭便跌了回去。慕白看了看她,不緊不慢地放下剛剛拿起的碗,扶她半坐起來,繼續道︰「你昏昏醒醒地睡了半個月,身上又有傷,使不出什麼力氣,莫做徒勞之功。」

他正要重新去拿那碗藥,袖子卻被白穆拽住。她抬目望著他,眼楮里有了盈盈閃動的神彩,出口的聲音沙啞而粗糲,「阿碧……」

白穆說起話來極為艱難,剛剛吐出兩個字便大口喘氣,拽著慕白衣衫的手卻不肯放松,緩過來,繼續道︰「你……幫……找阿碧……」

慕白神色一軟,握住白穆的手塞回被子里,再次拿起藥碗,舀了一勺湯藥送到她嘴邊,道︰「當時火勢蔓延太快,你吸入了大量濃煙,嗓子還未緩過來,喝了這些藥,一切都會好轉。」

白穆乖巧地咽下一口,又道︰「求……你……阿碧……」

慕白略略撇開眼,道︰「我一直在找她的下落,目前只查到她從洛采桑的府上被送出,具體在哪里,卻還不曾知曉。」

白穆的神色又暗淡下來,垂著眼似要睡去。

「你的傷口已經結痂,再用七日的藥元氣便可恢復大半。現在我們尚在商都,不便明察,待你傷愈我們出了商都,我帶你親自去找她。」慕白只是平淡地敘述,聲音听來卻如流水般,清清劃過耳側。

白穆這才再睜眼,想要抬手接過藥碗,卻使不上力氣。慕白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邊,她服順地喝下。

一連七日,她每日乖巧地喝下三碗湯藥,由侍女替她換兩次心口的敷藥,少吃多餐地進食,臉色漸漸好起來。只是她很少說話,不問慕白到底是什麼人,找她打算做什麼,不問他是如何救她出皇宮,外面的局勢如何,也不問他們在什麼地方,將來要去什麼地方。

七日過去,白穆已經可以自由地落地行走,說話的聲色也恢復大半時,慕白依他所言,帶她出城。

白穆沒有照鏡子,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模樣。出門前她被那名喚作「白伶」的男童貼上一張半透明的皮質面具,在臉上涂涂畫畫了許久才滿意地點頭,並讓侍女給她換了身普通的婦人衣裳。

一行只有四個人而已,她、慕白、白伶,以及那名喚作白芷的侍女。

她沒有問過為何他們都姓白,只是見到慕白迅速換了一張臉,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便坐在馬車里不再言語。

四人出城非常順利,馬車行出都城沒多久,白穆才說了這幾日來的第一句話。

「我們去哪里找阿碧?」

白伶在外駕馬車,慕白坐在白穆對面,白芷在白穆身邊。她悄眼看了看慕白,再看了看白穆,低聲道︰「少夫人,三日前我們得了消息,碧朱姑娘在商洛與東昭交界的雨山坊附近。」

白穆听到「少夫人」這個稱呼便抬了抬眼,卻也沒說什麼,听完白芷的話繼續垂眸沉默。

白穆的身子剛剛好轉,馬車走得並不快,一日下來,她便顯得有些急躁。白芷年紀雖小,與白伶一樣,十四五歲的模樣,卻極會察言觀色,在客棧休息時特地道︰「我們已經安置好碧朱姑娘,少夫人無需著急,身體要緊。」

如此,約模二十日後,一行人才抵達雨山坊。

白穆見到碧朱那一日,陽光格外燦爛。南方的深秋不如商都那樣冷,秋意也不似商都那樣濃,間或還能看見盎然的綠意。碧朱就在一棵尚未全然金黃的樹底,穿著一身翠綠的衣裳,坐在石桌邊,雙手托腮,望著她笑。

那一刻,是這一月多來白穆眼底第一次有了顏色,她遠遠地與碧朱對視,眉眼隨著她彎起。

「阿穆,你看我給你做了什麼?」碧朱笑著晃了晃手里的東西。

是一匹竹子編的小馬,在陽光下光澤熠熠。

「從前在宮里我就老想,若是有一匹馬能帶著我們跑出去該多好。滴答滴答,跑到城東門吃一碗陽春面;滴答滴答,跑到老劉家買兩個包子;滴答滴答,再去蓉婆家買一袋荷葉糕;滴答滴答,最後去李子米酒鋪喝一碗米酒,然後我們就圓滿啦!」碧朱掂著小竹馬在石桌上「奔跑」,臉上的笑容燦爛極了,最終小竹馬跑到白穆手里,「滴答滴答,到阿穆手里,帶著阿穆去想去的地方,帶阿穆見想見的人。」

白穆握住小竹馬,笑著擁住碧朱,紅了眼圈,「阿碧,我想你。」

碧朱的身子顫了顫,反手抱住白穆,「阿穆,我也想你。」

「阿穆,我發現雨山坊也有可多好玩的地方。」碧朱拉著白穆的手往外走,「我帶你過去。」

白穆笑著隨她一道。

身後白伶白芷不遠不近地跟著。

「阿穆,南方好像不怎麼吃面,他們這邊有一種大米做出來的‘面’,特別好吃。」碧朱拉著白穆到一家米粉鋪子前面,「吶,最近我發現這家最好吃。」

「我還發現南方的茶比商都的茶要香。」吃過米粉,碧朱又拉著白穆到茶館,「茶藝也比咱們講究好多,不興茶館里有說書先生的。」

「這邊听說書必須在酒樓,說出來的段子比我們在商都听的還有趣。」碧朱噗嗤笑著,喝過茶後又將白穆拉到雨山坊有名的酒樓。

兩人一起听了幾段書,碧朱又道︰「這里還有一處,風景極好。」

碧朱說的是一段廢棄的城牆。

雨山坊地處商洛、東昭和祁國的交界處,因為物質富饒,又佔了交通要道,一直是三國競相爭奪的對象,邊境劃了再劃,城門建了再建,因此有許多廢棄的城牆。

碧朱說的那一處靠西,因為建得高,踏上頂端可以從三個方向遙望三國不同景貌,踫上天氣好,黃昏時還可以看見瑰麗的日落。

「阿穆,我們來比賽,看誰先跑上去吧。」

碧朱笑得臉上一片桃紅,還未等白穆答話,便甩開她的手向上奔去。

白穆面上的笑容還未褪下,手心的溫暖突然抽離,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管身上的傷便跟了上去。

正值夕陽西下,西方的天空彩雲漫漫。碧朱就背對著那片彩雲坐著,黑色的發被疾風撩起,綠色的衣衫仿佛精靈的雙翅,振翅欲飛。

「阿穆,我真懷念從前的日子,我偷偷溜出丞相府听你說書,說完我們一道去吃陽春面。我帶你去看小姐的嫁衣,向你炫耀小姐待我多麼好。你給我講阿不和阿穆的故事,講連理村里有棵連理樹……其實我一直好羨慕你,你那麼堅強,那麼勇敢,未婚夫不見了都不哭鼻子,天天笑著講故事,說他一定會回來。」

碧朱搖晃著雙腿,笑著對白穆說道。

淨涼的秋日,白穆背後沁出一身冷汗,她只道︰「阿碧,下來。」

「阿穆,我一直討厭淑妃,因為她總是和你作對,害了以前朱雀宮不少的姐妹。」碧朱仿佛沒听見白穆的話,自顧自地笑著道,「可是她從摘星閣跳下的時候,我卻偷偷地佩服她。那麼高,她都不怕疼,摔地那麼重,她也不怕難看。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能那樣疼一疼,是件多麼痛快的事情!」

「阿碧!你下來!」白穆低喝,干涸已久的雙眼布滿血絲。

「阿穆,我做不到……」碧朱突然流下眼淚,「我做不到像你那樣堅強勇敢……這個世界好可怕……每一日每一夜,每一時每一刻,都是煎熬。」

「阿碧,你要留我一個人麼?」白穆哽咽道。

「阿穆,對不起。」碧朱已經流了滿面的淚水,「終究是我對不起你。若非我多嘴,你不會進宮,你我還在宮外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你若真覺得對不起我,把手給我。」白穆步步走近,伸出的手微微顫抖。

「哦不,不是無憂無慮。」碧朱仍舊自顧自地說著,「從來都不是無憂無慮。阿穆,我沒有對你說過吧?小姐身邊的婢女兩三年便全都換過一遍,只有我,從小到大,在她身邊待的時間最長,因為我心眼最粗。」

碧朱擦去了臉上的淚,蘊暖的夕陽底下微微笑起來,「我心眼粗,不會算計別人,不會懷疑別人算計我。可是十幾年都在那樣的環境里長大,我怎麼會不知道呢?」

「可是我一直在逃。阿穆,事到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願意相信世上的骯髒,不願意相信人心的險惡,不願意面對曾經的美好一點點地斑駁,我逃避現實,逃避長大,固執地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固執地相信所有人都跟我一樣,從不曾改變。」

白穆已經到她身邊,緊緊握住她的手,「我們一起……」

碧朱反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這輩子有你陪著我,真好。可我是膽小鬼,我害怕……阿穆,你成全我好不好?你讓我再躲一次,最後一次。」

「阿碧,我只剩你了,只剩你了……你不要嚇我……」白穆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汩汩而出。

碧朱仍舊握著白穆的手,另一只手從身上掏出帕子,輕輕地擦過白穆的衣襟,白穆的手,緩聲道︰「阿穆放過阿碧吧,好不好?」

她抬頭望住白穆,曾經靈動的眼底死氣沉沉,看不見半絲生氣,「阿碧……髒了。」

碧朱消失在城牆頭上時,西方的霞光正好破雲而出,將深秋的雨山坊渲染成一片金黃色。不遠處的沙塵被疾風吹起,纏繞盤旋著遠去,零星夾雜幾片樹葉,轉眼不見了蹤影。

白穆並未看到這些,她背對著城牆,捂著心口蹲下,蜷縮在一角。

沒有了。

陽光沒有了,風聲沒有了,愛她的人、她愛的人,都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卷完了……感謝大家的留言,大家的訂閱,大家的霸王票。

下一卷︰

後來我想,世上總會有這樣兩個人,一個讓你刻骨銘心,一個讓你盈盈長大。

——白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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