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婢子將東西舀來了。」
一直努力平復情緒的汝娘此時終于抬起頭來,飛快的看了眼夫人,接過阿九手里的木桶。
活著就好,活著總好過死得不明不白。
鸀依也走了過來,傾身看了眼汝娘手里裝滿密密麻麻魚苗的木桶,對著自家夫人行禮道︰「夫人,一會寺里的小師父會送來,您看是不是先回屋里去暖暖身子?」
女子哪會在這時候離開,就算什麼都不能說,也不能接近,她也希望能離自己的女兒近一點。
「不了,你要是覺得冷就回屋去吧。」
「奴婢不敢。」鸀依不敢再勸,低頭站到一邊候著。
章含秋示意汝娘將木桶放到放生池邊,親自上前提了一下,份量十足。
就像對著一個陌生人一樣,章含秋面帶猶豫的望了女子一眼,遲疑的開口,「小女力氣小,不知能否請夫人助一臂之力。」
鸀依張口就要訓斥,女子已先行開口,「自是可以,不過這功德可是分了我一半了。」
「本就是來為我娘親求個福德,多少都一樣。」
女子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又脹又酸,想說什麼,又擔心語氣泄露了她此刻的不對勁,索性什麼話都不說,走近了抓住木桶的一邊。
章含秋抓住了另一邊。
極近的距離,兩人視線相交。
章含秋看出了女子眼中的隱忍,而女子卻只能看到一雙墨黑的,里面什麼都沒有的黑眸。
這樣一雙眼楮,不該屬于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她的女兒,在她不得不離開的十年里發生了些什麼?那個人,真的對她的女兒好嗎?
大半桶的魚苗全送入放生池中,這一刻,借著入水的嘩啦聲,章含秋在女子的耳邊低聲道︰「娘,以後不管听到了什麼你都要相信,我會很好。」
因那一聲娘,女子死死咬住唇,她怕一開口就會哭出來。
放下木桶,章含秋用繡帕擦了手,蹲身福了一福,「小女多謝夫人相助,不敢再叨擾夫人,小女告退。」
女子只是背對著她點頭,沒有說話。
再多不舍,她也不能把人留住。
只有她好了,她的女兒才能好,她要是失寵,要是被厭棄,不止是她的兒子要沒有好日子過,就是章澤天和吳氏都未必還會顧忌她。
直到好一陣過後寺里的小師父送生靈過來,鸀依將東西遞至夫人手里才看出來夫人哭過。
不過每年夫人來清源寺心情都不會太好,她也沒有起疑。
主僕三人離了那個院子有些距離,汝娘才身體一軟倒了下去。
「汝媽媽……」阿九嚇了一跳,忙上前去扶人。
汝娘借著她的力氣起身,抬頭對上小姐平靜的視線,滿心想問的話此時一句都問不出來。
她不願去想為什麼小姐要在她生辰這日來清源寺,為什麼小姐會知道這里有個放生池,還堅持來了這里,直至見著她以為早就被害死了的夫人活生生的站在眼前她才肯定,小姐是知道夫人在這里她才來的。
那麼,從來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個手帕交都沒有的小姐是怎麼知道夫人會在這日來這里?
她又從何得知夫人未死?
不過,這些重要嗎?
不,一點都不重要。
她覺得驕傲。
她的小姐這麼的厲害,她何用再愁吳氏母女還能將小姐哄騙了去?
不管小姐要做什麼,要怎麼做,她總歸是會幫著的。
「小姐,飯點要過了,再不回去會惹那兩人起疑。」
章含秋抿了抿嘴唇,終是什麼都沒說。
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說。
汝娘不追問她反倒松了口氣。
這一會,汝娘已經緩過來了,掙開阿九的手輕聲問她,「你怎麼甩了的那兩人?」
阿九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在菩薩面前撒謊,她一定會下地獄的,「我听人說過清源寺有一道齋菜非常有名,就和她們說小姐想吃那道菜,又說小姐放生了生靈就會回來,她們便沒有多問。」
汝娘臉上有了笑模樣,喜愛的拍了拍阿九的手,沒有半點責備的意思。
阿九也許不夠聰明,但是她夠實誠,性子純正,而且對小姐忠心,小姐身邊需要這樣的人。
三人漸漸走遠。
離三人剛剛停留的地方不遠的老樹上同時跳下兩人。
其中一人玉冠錦袍,年紀大約十**歲,一看就是貴族老爺,另一人卻身著白衣,腳穿布鞋,典型的平民裝扮,留著一臉絡腮胡,看著應該有三十出頭了。
這樣身份地位懸殊的兩人怎麼著都不該是朋友,可兩人之間的氛圍也不像是主僕。
「事情真是越來真有意思了。」說話的是著錦衣的男子。
布衣男子臉色卻有些難看,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的妹妹還活得好好的就夠讓他吃驚的了,本想偷偷去問個清楚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又看到一個和妹妹有五六分像的小姑娘明顯帶有目的性的去見了妹妹。
離得太遠,听不到兩人說了什麼,可兩人的神情卻明明白白的告訴他兩人不會什麼都沒說。
妹妹那一臉的驚恐說明她並不知小姑娘會來,她們不是約好的。
以前回家問起外甥女時听大哥說過她很好,只是章澤天如今如日中天,不待見他們夏家人,為了外甥女好,他們便斷了來往。
可現在,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章澤天……」咬牙切齒的叫出這個名字,布衣男子轉身就要走,被另一人拉住,「你打算就這麼去找章澤天?」
「我還沒有蠢到那種程度,先離開這里。」
「不去見你妹妹了?」
「不是時候。」
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錦衣男子聳聳肩,沒有再戳他傷口,那家伙翻臉了他可打不過,還是給自己留點臉面的好。
不過,事情真的越來越有意思了啊。
小蘭她們租住的院子不大,位置也在不顯眼的地方。
小蘭和小梅正商量著是不是出去找找人,就看到章含秋幾人走了進來。
兩人松了口氣,趕緊迎了上去。
「大姐兒,您可回來了,婢子這就去上菜,您先坐著歇歇。」
兩人是吳氏身邊的人,並不像府里的其他下人一般叫大小姐二小姐,倒是隨了吳氏的口叫她大姐兒,叫章俏兒二姐兒,不算逾越,卻也表現了她們在主子心里地位的不同一般。
章含秋平日里根本不會想到這些,這時候想到了也懶得去計較。
在阿九的侍候下洗了手,爽口的齋菜讓她比在家里時還多吃了半碗飯。
飯後,章含秋休息了小半個時辰便又戴上帷帽出了門。
這一次,她將小蘭和小梅帶在了身邊。
在主殿沒有看到虛明大師,正要攔個人問問,就看到一個有幾分眼熟的小沙彌走了過來。
「施主可是找虛明長老?」
長老?章含秋暗暗驚訝,沒想到那人居然是清源寺的長老,「是,虛明大師答應小女蘀我主持法事,不知去哪里可以找到他?」
「不用去找了,長老交待施主來了讓小僧領您去清明殿。」
「如此便多謝小師父。」
「阿彌陀佛,施主請隨小僧來。」
相比起主殿來清明殿只能算是個小殿,做場法事卻是足夠了。
此時里面誦經聲伴隨著木魚聲傳出,章含秋只覺得紛亂不堪的心緩緩沉澱下來,心境前所未有的清明。
「長老在做午課,施主請稍等片刻。」
「小師父去忙吧,我的事不急,等大師做完功課再說無妨。」
看她這般尊重長老,小沙彌笑了,露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施主好性情,主殿事多,小僧告退。」
章含秋回了一禮,真就在外面靜靜的等著。
不遠處跟著的兩人對望一眼,也安靜等著。
大概等了有一刻鐘,里面的聲音才停下來,章含秋理了理帷帽走進去。
「來了。」虛明轉著佛珠抬頭看她。
章含秋合什一禮,「勞煩大師。」
「算不上什麼勞煩,這便開始吧,你可有什麼要交待的?」
章含秋微微搖頭,帷幔上的紗簾晃動,「一切交由大師決定,阿蘭。」
小蘭忙將銀票奉上。
章含秋沒有將銀票遞給虛明,而是給了在他身後侍立的大和尚。
她總覺得將銀子給虛明大師是玷污了他。
和尚接了也沒看便收了起來,轉身去做準備。
沒多久,大大小小的和尚便走了進來,各自在莆團上坐下,神情安穩,眉眼不抬。
章含秋也在一個莆團上跪坐下來,回頭道︰「阿梅,阿蘭,我想在這里多呆一會為我娘祈福,你們去忙吧。」
兩人對望一眼,沒有異議的退了出去。
等兩人走遠,章含秋才抬頭道︰「大師,我娘都過了有十年了,就不要念往生咒了,做兒女的總是希望爹娘永遠都在自己身邊,所以我想拜托大師給我娘念些個消災祈福的經文,就當成……她仍然活得好好的在我身邊。」
在看到她將兩個婢女打發走,虛明就知道她有話說,他也一直在等。
可他沒想到會等到這樣一番話。
一貫波瀾不驚的心渀佛被人扔下一顆石頭,泛起淺淺的漣漪,虛明心下嘆息,應了下來。
不知是誰家父母如此狠心,舍得讓這般懂事的孩子難過。
「你說她此時是什麼表情?」清明殿下,錦服男子雙手抱胸望向湛藍的天空,似是在問身邊的人,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布衣男子什麼話都沒有說,心卻如同被人揪住了狠狠揉搓,疼得讓他連呼吸都覺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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