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雅人生的前十六年里絕對沒這麼狼狽過。
蓬頭垢面,衣衫凌亂,再加上那痛得她嗷嗷叫的渾身傷,簡直沒有比這更悲慘更淒涼的了。可萬幸的是,她身邊還有人陪著她一起……
——慘。
流徵與南宮雅的情況差不多,也是亂七八糟一塌糊涂,頭發里還糾纏著樹葉和雜草,跟野人也沒多大分別了。但偏偏她神色依舊端正嚴肅,倒是讓南宮雅有些忍俊不禁。
兩人一路著急趕路,總算搶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城。
這一城名為夜曇,也的確是因養夜曇花而聞名,多數人家亦都以養花為業,可稱得上是一座花城。一路走來,只見道路兩旁擺滿了花盆花架,而路上也不斷有挎著鮮花花籃的年輕姑娘急急走過,整座城似乎都彌漫著一股清新醉人的花香。
只是流徵與南宮雅一身狼狽,都無暇停步欣賞,先急匆匆地先找了店鋪重新置辦衣物藥酒和干糧行李,然後直接去了城內最大的客棧。
「不知您二位是要……」
「一間……房!」南宮雅偷偷地看了一眼身邊的流徵。
「哦,我們這兒的房啊它有……」
「有隔間的上房。」流徵已接過了小二遲疑的話頭,並十分干脆地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一錠銀子,「準備熱水。」
小二看見銀子自然笑開了眼,連聲答應著便上前帶路。
房間是二樓臨街的一間,寬敞明亮,也的確如流徵所要求的那般是個隔間,以一座花中四君子的屏風隔開了,里間是一方睡塌,一張矮幾,外面有一張雕花大床,配著黃花梨的梳妝台,另還有四凳一桌,打掃得十分干淨整潔。
流徵點頭表示滿意,小二自然十分有眼力地趕緊下去備熱水。
可南宮雅卻有點小小失望。
那一夜帳篷之中,她們倆明明是睡在一起的,可這會兒流徵卻強調說要隔間……
南宮雅這人,心思素來單純,心里想什麼,面上便就顯出什麼來。流徵只一瞥眼的功夫便看出她的不高興來,想了想實在不明白她又怎麼了,于是問她︰「餓了?」
「餓。」
態度明顯還有些敷衍。
「累了?」
「累。」
「傷口痛?」
「痛。」
「……」
流徵又仔細想了一圈,方才在店鋪里可有什麼她喜歡卻沒買到的東西?似乎也沒有,反而還買到了她很喜歡的一套花裙。那裙子是夜曇城所獨有的,據說裙子的顏色是以花汁染成的,流徵沒看出什麼不同來,可南宮雅卻難掩興奮,喜不自勝。
那……到底是怎麼了?
流徵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拿了銀子辦事快的小二就已經帶了幾個雜役抬了大桶的熱水上來,送到了里間。
「你先去洗。」
流徵坐下來慢慢解開了發帶,倒是先梳理起雜亂的頭發來。
南宮雅微微一怔,盯著流徵的背影發了會兒呆,又看了一眼那架屏風,听話地拿了換洗衣服走進了里間。此時兩人共處一室,卻恰好有一架薄絹的屏風隔開,透過那描繪得柔情婉麗的花朵,也能勉強看見另一側一個模糊的人影。南宮雅慢慢有點明白過來。隔間……是用來洗澡的?
她有些羞愧又覺得有些好笑。
自己竟然如此小心眼了。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與流徵在一起時,她就變得事事都要敏感多疑,在心底反復思量不說,還要仔細計較,暗地里埋怨氣惱。往日在家的時候,她對她那些小姐妹可沒有這樣過。
南宮雅一邊心里嘀咕,一邊將身上早就髒破不堪的衣服三下五除二地全給月兌了。
可她剛月兌得光溜溜的,一抬眼又透過屏風看到流徵梳頭的模糊背影,心中竟然莫名有些微妙的羞怯。
唔……
這一分神,砰的一聲。
南宮雅磕踫在浴桶邊上,正撞上一處青淤傷處,痛得她「哎唷」地叫了起來。
流徵在那邊听到,皺著眉扭過頭來︰「怎麼了?」
「啊……啊!我沒事!我就是不小心踫到了傷處,誒?你……你別過來啊!也……不許回頭!」南宮雅在里面又是哼唧又是嘶聲,齜牙咧嘴了半天才緩過氣來。
流徵在外面听得好笑,就真的輕輕笑了一聲。
南宮雅的臉一下子就燙了起來,那燙度順著臉到脖子,再往下……咦,胳膊好像也紅紅的,是不是水太燙……她不敢再亂動,埋著頭把浴桶里的水撥得嘩啦啦地響,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和羞赧。
等南宮雅好不容易洗干淨擦好藥酒,再換上衣服低頭一看……
呃,一地水。
流徵走進來看了一眼,嘆了口氣。
輪到流徵洗的時候就安靜多了,也快多了。南宮雅還沉浸在剛才那種莫名其妙臉發燙的情緒里,好不容易壓下去逼自己不再亂想,再一回頭,就看見干干淨淨的流徵重新站在她的面前。她們身上的傷勢都不算重,大多是淤青或幾道小口子,倒是隨便擦點藥就罷了。
這間房很不錯,這夜曇城亦很妙。
一開窗,便能感受到夏夜清風,送來清香宜人。
她們一起遭逢劫難,死里逃生,又一起滾下山崖弄得灰頭土臉,此時好不容易舒舒服服地洗干淨了,兩人都有些懶散和放松,所以又一同趴在窗口一邊借著夜風吹干濕發,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沒說上兩句,南宮雅就想到之前那一樁事。
「你得答應我,以後不許再將我扔給上官策雲。」
「為何?」
流徵微微挑眉。
「我……他……他又不是我什麼……人。」南宮雅只能找出這麼一個有點站不住腳的理由來。可流徵卻眼眸微轉,輕飄飄地丟了一句話︰「他是你未婚夫。」
「可……我分明已經嫁給你了!」
南宮雅這一句有破釜沉舟之氣勢,幾乎沒過腦子就沖口而出。
「……我是女子。」流徵說完這一句,心中突然涌起一陣奇怪的想法,這一想便再也無法將其抹去,便扭轉頭來又補了一句,「再說,你不是也將他當成……」
「我才沒有將他當成什麼……什麼都不是,不是未婚夫,也不是……什麼人。」南宮雅頓了一下,不知要如何接下去,簡直語無倫次。
流徵眉頭微蹙,有些……不信。
其實撇開南宮雅這一層關系來說,流徵本身也是很不喜歡上官策雲這個人的。說不清為什麼,純粹只是感覺到這個人出現的時候,會令她的心里不大舒服。
最初第一次相見,他們便坐在賭桌兩端,以敵對之勢。而他當時肯將南宮雅拿出來當賭注的緣由,竟然是為了問金玉賭坊的大老板關于凌雲劍的下落。
那之後,流徵從他手中贏得南宮雅,他便更是視她為死敵,一見面便劍拔弩張,擺出要拼命的架勢。
第二回靈邪村意外遇見之時,他竟然還有臉責怪她丟棄南宮雅。
流徵一時沒忍住,羞辱他一句「彼此彼此」,倒不知他听懂了沒有……
與南宮雅一同在帳篷中過夜那一次,原本流徵心中便有諸多問題未解,心煩意亂出來透氣,還一抬眼就看見那喪家之犬一般的灰撲撲的白衣公子。
一時……又沒忍住。
流徵跑回來非逼著南宮雅梳了個婦人發飾,故意忽略了南宮雅心不甘情不願的臉色。
誰知南宮雅太不配合。
上官策雲問南宮雅頭發是怎麼回事,南宮雅竟然回答「為了趕路方便」。
這麼極力解釋……
倒像是怕他誤會似的。
所以,流徵不信。
當時流徵想著,即使南宮雅被上官策雲輸給了自己,可他們二人畢竟曾經是未婚夫妻,多少是有些感情在的吧。這麼一想,她後來倒也釋然了。
可現在南宮雅竟然又擺出這副姿態。
仔細想來,上官策雲想要的凌雲劍在自己手中,上官策雲想娶的女子南宮雅……正竭力在自己面前撇清與他的關系,好像……
——自己還是贏家。
南宮雅見流徵面色不虞,也急了,又強調一次︰「我真的沒有把他當成我的什麼人。」
「那麼,你又將我當成了什麼人?」
「……」
流徵有些後悔,自己怎麼月兌口而出這麼一句話。而這一句之後,兩人之間竟然陷入了一片沉寂,既微妙又尷尬。
尤其流徵發現南宮雅面帶紅暈,眼角飛花。
她心中猛然一跳,更覺得那種莫名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自遇到南宮雅以來,自己一直是男子裝扮,莫不是南宮雅將她當成了……男子?
這樣一想,流徵頓生不悅。
「我是女子。」
她又十分嚴肅地強調了一遍。
南宮雅听了這話,心里有些不舒服起來,她當然知道流徵是女子,可流徵此時如此反復來說,是個什麼意思?
南宮雅十分氣悶,卻不知這氣悶從何而來,索性扭過頭去看窗外,竟然驚喜發現窗外正熱鬧熙攘。
此時夜色已深,夜曇城卻並未沉睡,反而變得熱鬧起來。
也不知是否這城內的什麼節日,家家戶戶門口都點起了花燈,年輕的姑娘三兩作伴,或抱著花盆,或提著花燈,甚至還有插了一頭五顏六色的鮮花的,嘻嘻哈哈一路言笑。夜市也開起來了,各種吃的玩的,姑娘們喜歡的梳妝台面,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兒,當然,更少不了挎著花籃一路兜售鮮花的賣花女,她們大多模樣水靈,聲音輕靈如黃鶯,自成一道妙景。
南宮雅看得出神,心一下子就被勾了出去。
「我自然知道你是女子。」南宮雅回過頭來,竟然還記得接上前話,心中也已想出了個好主意來,「那麼,你換上女裝,同我一起去出去逛逛,好不好?你看,她們都是幾個小姐妹一同夜游,看著多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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