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時間學的東西越來越雜了，最近除去那些從楚國請來的女胥和樂正外，教導她們的又多了幾名女胥。這些女胥既不教她們練習舞蹈，也不教她們如何唱歌。而是教她們如何修飾自己的容顏，又如何習步使得身姿更加裊娜多姿，引得男子失魂落魄。
不僅如此，還教她們士人貴族里時興的大博，投壺弈戲等游戲。
女胥教夷光和修明大博的游戲規則，也教她們怎麼玩。
「西施，你來。」女胥示意夷光上前，讓她持起一支竹制的箸。夷光手指輕輕撥拉一下箸尾朝著在局側所置的投枰擲去。
只听得輕輕一聲撞擊響聲，夷光定楮一看，「四。」
然後一手挽過廣袖指尖持起象牙所制的棋子按照投箸所得的數前進。
修明也拿起竹箸投擲，和夷光相互在棋局上爭道廝殺。
修明和夷光兩人都是剛學沒多久，投擲竹箸兩人听了女胥說的那些技巧朝投枰里丟去。不過不知今日是夷光運氣好，還是修明發揮不佳，棋局上的修明梟棋周圍的五顆散棋的「雉」就被夷光可吃去了。要是夷光運氣再好點就直逼修明的「梟」了。
修明見狀惱的直咬手指，「夷光你也不讓我。」
寺人甲油嘴滑舌又頗為叫人發惱，「鄭旦也可以吃掉西施的梟嘛！」
修明一惱，抬頭就瞪了寺人甲一眼。寺人甲也不被少女這一記瞪眼所嚇到，依舊笑嘻嘻的雙手攏在袖中看著西施投箸。
夷光此時心中也少了幾分緊張，女胥教她的那些技巧她用在手中如魚似水，手中竹箸飛出。
寺人甲一看投枰上的投數，慎重其事的開口道「四——」
棋局上修明那方的散棋「盧」已經被吃掉了，輔佐梟的五顆散棋已經被吃掉了兩顆，怎麼看都是大事不妙。
修明賭氣似的將手中的箸丟出去，卻只看見投枰旁的寺人甲伸出脖子看了看，一臉的遺憾「二——」
「啊？」修明一下子氣壘下來，她伸手讓棋子走了兩步後，抬眼望著夷光說，「不如擲出一個五白，也好教我輸的爽快些。」
「哎呀，鄭旦這不用五白也能贏嘛。」這會寺人甲說了一聲。
五白，算是擲出的數目中霸道的一種。一旦擲出，勝負不管之前如何就已經定下。如今寺人甲這麼說，倒是顯得修明還是太弱了些。
修明原本都打算棄子投降，結果听寺人甲那麼一說，心氣又被激發出來。趕緊打起精神持起了箸好好投擲。
正在游戲間，外頭突然傳來寺人來報「大夫來了。」
兩女能夠想到的大夫自然只有範蠡一個。听聞範蠡前來，趕緊從博戲的局上起來相迎。
「正在博戲？」範蠡還了兩女的禮後，見著那邊擺著的博局和投枰等物出聲問道。
「妾正在教她們博戲。」女胥回答道。
「哦，如此，甚好甚好。」範蠡听了應道，走入室內看著兩人留下的棋局，「似有一方形勢很不利吶……」
「大夫果然英明，妾被西施可是追的差點無路可走了。」修明俏皮出聲道。
她的俏皮結果換了女胥的一聲叱喝，「大膽！」
修明被女胥的那聲叱喝給嚇了一大跳，臉上帶著怯怯的害怕淺淺低下頭，範蠡一回首就可以望見少女妙目里閃爍的淚光，我見猶憐。
「不必如此嚇她，拘束了性子反而不佳。」範蠡對出口訓斥修明的女胥說道。
修明聞言，原本還帶著淚光的雙眼又浮出些許的欣喜。
「咦，西施是和鄭旦一起學的麼？」範蠡問道。
「是，可是西施卻學的比妾好。」修明回答道。
夷光面上沒有半點笑意，她面對範蠡投過來的視線，沉默的低下頭去似是一只青銅燈奴一般，將自己向修明的身後靠了靠。
雖然低頭間仍然不失恭謹，但是到底還是要比修明要多出許多的疏離和冷淡。
範蠡見到她如此，不禁有些微怔。這段時日他也忙著幫助計倪定下如何經營出那粟米布帛，以求積累起可以讓眼下越國月兌離窘境的財富。並沒有過來見過西施，上回見面他還倒是還記得她對他口中說的楚國風情很感興趣，如今怎麼……
「這一局，大夫覺得可有回轉的余地嗎？」修明問道。
「雉、盧都已經被殺了，但博者貴梟，勝者必殺梟。既然梟還未曾被殺，總歸是有一線生機。」
「那麼大夫幫鄭旦一把，可好？」修明巧笑嫣然。
範蠡聞言也笑了，他抬頭去看夷光，「那麼西施呢？」
夷光簡直恨死了「西施」這麼一個詞從這個名叫範蠡的男人嘴里說出來，可是她心里轉念一想，不管之前有多少傳說西施和範蠡是一對，可是如今到了這越宮已經快要兩年，她和範蠡還是一貫的井水不犯河水。別說情愛，就是連一絲曖昧的影子都不見。
她低下頭來，模樣依舊恭順「一切听從大夫之意。」
「听從我的意思，我到還是更听從佳人的意思。」
這略帶輕浮的話一出口，倒是引來笑聲。
夷光依舊恭謹的低下頭，臉上沒有被他的那句話生出半點笑意。她看向寺人甲，寺人甲會意，奉上一支竹籌。
範蠡接過寺人甲奉上的竹籌朝著投枰上一擲。
寺人甲伸長了脖子一看，「呀，五白。」
這霸道的數字被報出來，修明自然是滿臉喜意，夷光也隨便。反正一場游戲，贏了也好輸了也罷沒多少的關系。
反正只要修明快活就行了。
「我今日前來，不知道吾子可願彈奏一曲？」範蠡說道。
範蠡一向稱呼修明為佳人，而對夷光是用了「吾子」這樣的尊稱。修明也不覺得範蠡那一聲是在叫自己，她向夷光看了看。
夷光行禮應道「俞。」
寺人將瑟搬來，將香爐里添了香料。盈盈裊裊中，夷光跪坐在茵席上，手指在瑟弦上撥弄幾下，算是試了音。
樂，乃是君子六藝中的一種。不要當那些士人和貴族都是懵懵懂懂完全不知樂理，相反這些人一個比一個精通音樂。真拿現代的所謂歌曲去糊弄他們，恐怕還得被嘲笑一番。更何況，古今歌唱方式相差猶如天地之寬。
所以，她還真的不打算嗷一聲什麼流行歌曲來驚嚇眾人。
瑟有大小之分，而大瑟一般只適合在竹簾後為客人助興。因此寺人搬來的也只是小瑟。
詩，夷光是學過的。但是這種場合听得人又是那種身份，還是唱唱幾首小雅來的更加合適。卿大夫的德行也該是如同美玉那麼完美的。
心里已經決定下，手中也按起琴弦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這首原本是訴說士卒辛苦服兵役，等到歸家，家中已經是一片荒蕪，士卒悲從心來。唱著夷光也想到了原本自己穿越的那戶人家，父子皆被征發，結果兒子死在了吳軍的手里自己瘸了一條腿，而家中妻子也病逝只留下三個年幼的兒女。她後來進宮也听說了越軍原本不必敗的那麼慘，一切都是越王勾踐听了石大夫的讒言才有此一敗。
她唱著唱著歌聲里也摻進了那麼一絲的悲愴，是啊，好不容易熬到戰事結束回到家也只有殘破的屋舍，還有妻子的一處孤墳。
夷光當初看不出多少讓勾踐回國的必要，做越國人也好做吳國人也罷，其實在這個連貴族都能反過來對付立誓要滅亡自己母國的時代，根本就沒有多少意義。
為了能讓勾踐回來，大夫們向越女們征發布匹，她不知道多少個夜晚忙碌在山間，不為別的，僅僅是為了能湊上大夫們征發的那些布匹。
家中母親去世，她身體年紀尚幼扯不動那些龐大的織機，為了能請動那些女工，家中成年男人可以晚上過去和那些女人過夜，她也可以拋下所謂的羞恥，只是圍了身下就去水中模魚。
天知道她那會多恨自己不敢去自殺，同樣的也多恨那個沒事給她多出那麼多負擔的越王。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堂有哀聲。」
範蠡听出她歌聲中不滿哀戚，不禁皺了眉。修明在一旁看著範蠡皺起了眉，幾次朝著夷光打眼色，卻是夷光俯身彈瑟，壓根就沒瞧見修明打過來的眼色。
等到一曲終了，那席上的男子終于展開眉宇。
「是周天子討伐玁狁的時候的歌麼？」範蠡低笑兩聲，修明著急的看著望著夷光，她雖然喜歡範蠡，但是不會天真到以為範蠡和她們是一樣的。
那是卿大夫，可以一根手指就將她們碾死！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啟居，玁狁之故。王事靡盬，不遑啟處。憂心孔疚，我行不來。」範蠡博髀唱道。
「可見周室失德啊。」他笑道。
寺人甲的額頭上都被嚇出了一層汗，他雖然沒讀過書，字也不認識幾個，可那些歌謠他可是沒少听唱，這歌謠可是明明白白對周天子不滿，這西施美人怎麼唱這個！
「曰歸曰歸，歲亦暮止。」範蠡搖搖頭，「這歌過于悲切，倒是不適合吾子。」
夷光聞言，抬頭看著範蠡。
範蠡笑得溫潤，那雙細長的眼楮也隨著他臉上的笑容微微眯了起來。
「衛鄭之聲，更適合女子傳唱。」他溫和道。
衛鄭之地的歌謠多是男歡女愛的情歌，唱起來也是非常歡快動听。
修明笑了，「那麼妾且為大夫唱一首好了。」她不用彈瑟，清唱起鄭風里的歌曲「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歌中少女的嗔怪被修明演繹的活靈活現，眾人幾乎都能看到鄭國的那名懷春少女，在城牆那里苦苦等待那位沒有和她有約定的情郎。
一曲唱完，眾人倒是將之前的事情忘了大半。
範蠡對修明的唱功很是贊賞。但是他贊賞過修明後，望見已經從瑟前起身默不作聲的夷光，他開口道「吾子也可學學鄭旦。」
夷光心里突然覺得好笑，她抬頭用著她獨有的帶著一絲仲春里的涼意的嗓音道「俞。」回答的同時，那一雙明亮的眼楮也抬了起來。她被這越宮養出了有著明眸善睞的好容貌，她也對這容貌有這一點點的自信。
眸子里似有一湖的春水突然被一陣緩風吹開來，蕩起層層的漣漪。而漣漪之上又似開出了一片奼紫嫣紅。
在柔軟的春風中微微顫動，竟然讓人忍不住伸出手前去觸模。
夷光漂亮的嘴角勾起，眸光流轉間，讓範蠡想起了楚國的琉璃珠，那種幾乎是剔透的珠子置在陽光下轉動時透出的璀璨色彩。
見到那個女子低頭下去，眸子里最後透出的那點狡黠，他又想起了曾經在山野里對望過的狐狸。
這女子是他怎麼也想不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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