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剪辮
「留美官生中容揆和譚耀勛剪去發辮實乃大逆不道之舉,但念其自小寄宿于花旗國洋教之家缺乏教化尚情有可原。然學生恐朝中頑固迂腐者從中造謠中傷老師,學生以為當將其速速遣送回國加以管教,以平息朝中輿論……學生亦是留學花旗國官生,在花旗國生活、學習與之無二,是以官生所遇之事學生感同身受,隨著官生在花旗國生活時間越長,怕是會生出更多事端,學生尚有幾個要點向老師稟明,或可亡羊補牢,或可警示,老師可酌情早作打算……」
留美幼童的變化王伯良心中清楚的很,以詹天佑學業進度而言,他也可以預料所有幼童被撤回的時間。幼童遭遇固然值得同情,但與留學戰略規劃和能夠保全其他一百多幼童完成學業相比,犧牲一些人尚在可以容忍的範圍之內,所以他才搶先向李鴻章建議干脆立刻撤回這容揆和譚耀勛。其實他完全可以算到這兩人剪去辮子犯的事已是國內無法容忍的極限了,就算沒有他的建議,這兩人的留學生涯終結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大人,吳子登既然信中如此寫,想必也早就寫信告知京師那班人了,說不得已經有彈章挑撥是非……派幼童出洋是文正公在世時與大人定下的大政方針,也確實是培養人才的辦法,眼下除卻酗已完成學業,余者尚就怎可半途而廢?容揆與譚耀勛既然已剪去發辮,酗以召回嚴加管束卻是正理……」
薛福成接過話頭,對于李鴻章這位恩主他接觸時間可長久的很。從陳蘭彬開始就對幼童多有微詞,這幾年下來李鴻章已是從當初的堅定不移有所改變,吳嘉善本是最初的留學副監督經陳蘭彬推薦才成為正監督,想來在花旗國受容閎擠兌已無心任職最是主張撤回幼童。王伯良雖是留美幼童之一與吳嘉善和容閎接觸更多,卻不曉得其中的道道,薛福成卻遠隔萬里精于此道,從吳嘉善與容閎兩人寄來的書信便可推知洞悉。他也更清楚李鴻章為人處世的根腳,吳嘉善進士出身若非容閎與花旗國聯絡更深,他是萬萬比不過吳嘉善的——容閎可是早就剪去辮子的!不過無奈的是這派幼童出洋乃是曾國藩與李鴻章共同主事,曾國藩已經去了,留美幼童若是撤回那這中間的擔待就全落到李鴻章一個人的腦袋上了。
李鴻章用手捋了捋胡須點頭說道︰「容揆與譚耀勛召回嚴加約束是肯定的,酗有何要點可盡數說來!」
「出洋官生之所以信教究其根本還是在于寄宿花旗國人家所致,花旗國人多信教,官生又年幼無主見,主人去教堂信教則從之,天長日久自當跟隨入洋教……學生以為現在首要之務是將尚入花旗國大學堂年幼之官生集中管理以月兌離寄宿家庭,以避免此種入洋教之事。學生以為隨著官生年歲漸長,官生之中必然會出現更多的麻煩,花旗國學堂大多數都是男女同堂听課,官生久居異國他鄉難免會孤單寂寞,愛慕異國女同學亦是在所難免;官生日常用度充足,固然是老師體恤官生,然此亦有弊病之處,學生游學海外常見同齡之人都是平時入學,閑時入廠做工,英吉利水師亦有從幼童培養傳統,十三四歲便要在水師工廠中實習做工,德意志帝國陸軍亦有此傳統……學生以為做工或可免,但日常用度必須縮減……」
王伯良洋洋灑灑對李鴻章和薛福成介紹了留學生活,幼童日後會出現的麻煩以及相應的解決辦法。王伯良所言之事有的李鴻章和薛福成都從陳蘭彬與吳嘉善的信中見過,有的則是聞所,不過他所言諸事皆是推論有據可憑,提出的辦法暫且不說如何,至少也可以試試。最重要的是他並沒有因為自己也是官生中的一員而有所偏袒,反而認為對官生應更加嚴格的約束以避免各種麻煩,這讓李鴻章和薛福成心中大為滿意,至少認為他是一個公允之人。
事實上王伯良也是迫于無奈,對于他這班同學的變化他在離開美國之前就已經從方方面面有所預見了,不管是幼童之間的交流還是與容閎交代,他當初能做的全都做了,結果還出現剪去發辮這樣的事情,實在是讓他怒其不爭——留美幼童固然有千般借口首要任務是完成大學學業,這不是自由與保守之爭,而是即將擺在他們面前的現實問題,他們終究還是要回國的。陳蘭彬尚好對付一些,吳嘉善卻是徹頭徹尾的敵視他們,連他都沒有辦法親近,若不謹言慎行早晚遭其暗算所有人全部淒然歸國。
說到最後,王伯良圖窮匕首見——他向李鴻章建議,將容閎和吳嘉善兩人干脆找個由頭調回國內,然後擇一老成飽學且處世圓潤之人前往美國任監督。吳嘉善敵視留美幼童,容閎又縱容幼童,兩人無論誰在美國對幼童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干脆他在李鴻章這里借著這個機會給兩人一起上眼藥弄回國內,也好趁此機會致信美國的幼童言明利害,或是早作打算,或是加快學習進度盡快結束大學學業進度——一旦被動遣返,他們就算學有所成也會被李鴻章和朝廷視為異端不得施展所學。
「老師請恕學生直言,留學花旗國官生終究是年幼出洋,而這等留學之事亦是前無古人之舉,有此等挫折亦是在所難免……而學生以為,正是前人所有過之事,老師則更要堅定而行,吳子登之言撤回官生斷不可行,此舉如陷老師于險地更是以污文正公聲名,即便監督認定官生有錯,則可將犯錯官生解送回國,余者必須要完成學業……學生思及當年遠行三萬里至花旗國,語言不通、人文陌生,可謂是舉步維艱,然學生與諸生奮勇向學,花旗國學制十余年,諸生只用不及十年之功便可完成,更有官生潘銘鐘等人耗盡生機長眠異國,于情于理學生斗膽進言老師慎行!」
王伯良言辭懇切,李鴻章听後亦是不禁動容。陳蘭彬和吳嘉善的來信只說了留美幼童種種不是,誠然幼童中有兩人剪去發辮固然讓他極為震怒,但遣送回來就是了,絕大多數幼童在學業上卻是沒的說,原本李鴻章算計打算用十五年的時間來培養幼童的,以目前境況而言絕大多數幼童只需十年就可完成學業。至于眼前的王伯良,連十年都不到就已經留學兩個國家了,更是因為其才學得以受到美國總統的接見,而王伯良提及的潘銘鐘因刻苦學習而早早夭折,亦是讓李鴻章感到心痛——潘銘鐘他是知道的,當年與王伯良一同考進花旗國大學堂,容閎專門致電于他稱兩人是天才中奠才,可惜死在了異國他鄉……
李鴻章不由的沉思了半晌,他真的動了惻隱之心了,他雖是一書生然起于兵禍輾轉數十年位列公卿,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冰冷的心有所觸動了,不過王伯良說起已經故去的潘銘鐘,這讓他真的猶豫了。更重要的是王伯良話里有話,曾文正公已經故去,只剩他一人是掌管留學官生,吳嘉善種種責難官生之言固然有理卻也視官生取得的成就于無物,這是包藏禍心之舉……
李鴻章輕輕揮揮手,仿佛是將身邊什麼事物趕走一般︰「酗,出洋官生之事某家心中已有定論,此事暫且不提,到是酗學成歸國,不知有何打算?」
王伯良知道留美幼童的事情在李鴻章這里算是告一段落了,是好是壞已不是他所能左右了,自己盡力而為也算對得起那些同學了。早先留學章程中有「俟學成回華,听候派用,分別奏賞頂戴官階,此系官生……」的規定,這就是表明王伯良這樣提早完成學業的人不僅僅是比他的同學更有時間上的優勢,而且身份自動升級為真正的「官生」,且會有實職差事。更重要的是他知道留美幼童並非是「正常回國」,若是因為剪去發辮和信洋教的原因而被迫中斷留學回國的話,那這些原本承諾吊件自然作廢,若是日後留美幼童的命運依舊無法改變,他也可以少受牽連。
「學生年歲不過十八,出洋游學多年雖有陳師教導華文,但終不及在國內日夕燻陶來得醇正,是以學生還是想再多讀書以備朝廷大考取士……學生從國外購進圖書萬余冊,眼下在學生手頭上的多是德意志帝**校圖書與克虜伯公司槍炮、機械、冶金等書,學生思及老師籌辦洋務須此種書籍,便多多購來譯成華文以備老師參考。此外學生以為老師籌辦洋務尤以軍備為先,然軍備者以軍械與練兵為首,學生早先致信老師毛遂自薦前往德意志學習軍事,也是希望老師能夠成全學生報國之心……」
對于李鴻章主動提及前程之事,王伯良坦然作答,卻也並求什麼。對他而言一口氣是吃不成胖子的,他最大的優勢就是年輕,想要有長遠的發展就需要一個良好的根基,他雖是「洋翰林」卻也明白在國內不走科舉之路是無法走的更遠的,歷史上的袁大頭就是缺了科舉這個「文憑」,也是等到甲午戰爭之後趕上訓練新軍的機會才上位的。
王伯良雖然以袁世凱為榜樣來制訂自己的行動計劃,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會安靜的再等待十八年。他的起點遠比袁世凱高得多,況且同樣一條路袁世凱能夠走得通他就能夠一樣走得——對于袁世凱的生平了解除了後世的歷史教科書上的內容之外,王伯良更多的是從司機車中收音機中听得評書一鱗半爪不足為信。話說對于袁世凱王伯良了解的還真不多,因為此時袁世凱應該還是個無名之輩而他也遠在歐美根本無從打听,只是根據袁大頭去世的年代和「傳說中袁家男丁活不過六十」來推算,袁世凱此時最多二十四五歲,應該是快要冒頭的時候了。
在听得王伯良有科舉的打算後,薛福成覺得不以為然,不過認為如王伯良這樣受花旗國影響甚深的人多學古典終究是有些好處的,倒是李鴻章听後甚為滿意︰「荔秋回信中夸獎最多的便是酗,于眾多官生中唯獨酗研習華文精深,作論作解尤為出色,每每論解皆為魁首……酗年紀尚輕多讀讀書是好的,某家當上書朝廷以妥善安排,當下可暫管帶親兵營,仿照德意志軍營陣法嚴勤操練,認真傳習……」
留美幼童出洋時清廷對他們的華文課程有著非常嚴格的定制,除了《五經》、《孝經》等儒家典籍課程之外,更注重作文和習字,而且每次授課之後還要打包作業回自己的美國學校去做然後寄回肆業局由漢文教習批改。作文分作論和作解,作文全部用楷書謄正,更有獎懲措施,而王伯良在此下了很深的功夫也得了不少外快——作論第一名銀元三元,作解第一名兩元。他的習作經常被陳蘭彬當做範例,在與李鴻章的書信中也多次提及王伯良的優秀。
「老師安排學生無有不從……」王伯良躬身說道。
在走出總署衙門大門時,王伯良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算起來李鴻章接待他用了差不多快一個小時的時間,以老李的地位而言這個時間也不算短了。王伯良的正式任命尚要等李鴻章上書清廷後才可得到準確的答復,不過左右不出北洋系統——李鴻章可沒有他的老師曾國藩那般大公無私,洋務人才在全國雖非主流但亦是搶手,而如同王伯良這般完全游學歐美並學有所成的人物,除了容閎之外國內尚無,這麼稀缺的人才李鴻章當然不會讓出去自是留在自己夾袋中,更為讓李鴻章滿意的是王伯良是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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