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良冷冷一笑反問一句︰「先生怕是沒听說過樟腦戰爭吧?!」
「樟腦戰爭?」
「哼哼!看來胡先生是不知道樟腦戰爭的,十二年前同治七年年末朝廷與英吉利帝國簽訂的《樟腦條約》,而在此之前打了一仗便是‘樟腦戰爭’,其實六十年前英商就曾私自到台灣用鴉片換樟腦,雖然數量不大卻讓從事此業的英商都發了大財,而二十年前台灣開港之後英商在台灣開了十幾家洋行,怡和與鄧特洋行就控制著樟腦買賣,台灣民眾自是不服便向朝廷上書請願,後來朝廷實施樟腦專營洋商不得買辦樟腦,這後來就發生了同治七年的那場小戰爭……嘿嘿,早年台灣樟腦每年出口不過七千擔,每擔十六銀元,這《樟腦條約》生效後出口數量漲了一倍達到一萬四千擔,而收購價卻降到了七銀元……」
胡雪岩听後大驚失色︰「還有這等事情?!」
「胡先生又不是荒野山村的愚夫愚婦,朝廷里面相熟的大官小官怕是要論百,大可問一問便知道伯良所言是真是假,這樟腦戰爭到現在還不到十五年,想來總有人會是知曉的!」王伯良冷笑著說道︰「再者說來那兩次鴉片戰爭先生總歸應該知道前後因果吧?!為了商業利益洋商有理會爭,無理也會爭!胡先生公開與洋商對賭生絲,以在下所聞所見,前景堪憂!」
胡雪岩此時像是被人抽掉了渾身的筋骨,有些無力的坐在椅子上。來之前他認為寫信給自己的王伯良有些見識,反正自己回南方要路過天津見一見也不妨礙什麼,見面之後雖然加深了印象卻依舊覺得對方過于夸大其詞,但是現在他已經徹底放棄了早先一切看法,這個王伯良雖然年少確是個有見識的人物,他所言種種皆是關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最終用「樟腦戰爭」徹底擊垮了自己——胡雪岩雖然沒有听說過「樟腦戰爭」,但是他心中已經肯定王伯良所言絕對是確有其事,對方沒有必要在這件根本沒法遮掩的事情上來欺瞞自己,以自己的身份而言想要驗證此事真假實在是易如反掌。
「王先生認為胡某與洋商商戰會像樟腦戰爭那樣引來華洋之戰?」胡雪岩有氣無力的問道。
王伯良沉默半晌答道︰「恕伯良狂言,先生這樣囤積居奇若是一切如先生心中所想順利實施,將生絲出口價提高十幾兩甚至三十四十兩問題不會很嚴重,但是就怕人心不足蛇吞象,生絲價格若是驟然提高百兩怕是禍不是福……以伯良所聞事關先生生絲之事,前者能夠滿足先生的胃口,而後者多半才是先生心中所期待的價格……」
「嘿嘿!」胡雪岩嘲諷的笑了笑︰「人心不足蛇吞象!先生果然是廟算驚人,胡某確實是這麼打算的,可惜今天先生如當頭棒喝令胡某懸崖勒馬,這也算是救了胡某一命了!可惜商戰!嘿商戰!如先生所言豈不我華商永無商戰勝出之日?!」
「商戰?」王伯良三分諷刺的說道︰「這也叫商戰?」
「難道不是麼?」
「如先生這般作為若是商戰的話,那西方列強將永無炮轟我國門之日!以伯良旅歐所見洋人商戰只有在極少數情況下才會兵戎相見,絕大多數的情況都是在努力提高自己用實力去壓倒對手,如先生這般指望以囤積居奇的手段來壓倒對手的,說不好听的只是最低級的手段而已,這不能稱為商戰……」
胡雪岩嘿嘿一笑︰「難道先生置辦的機器繅絲廠就是商戰?適才若是胡某沒有听錯的話先生的機器繅絲廠一部絲車一年繅絲一百五十擔,而據胡某所知粵商陳啟沅在澳門的機器繅絲廠一部絲車頂多繅絲四五十擔……」
「這便是技術的優勢所在,陳啟沅那間繅絲廠在下曾在法蘭西的報紙上看到過相關報道,先生可能想不到就算是陳啟沅用的機器繅絲也備受洋人恥笑,因為他的繅絲廠里面沒有使用蒸汽機,而日本人從法蘭西人那里進口的成套機器繅絲設備,每部絲車繅絲近百擔,在下使用的是花旗國最新的繅絲機器設備又優于法蘭西人的設備……先生,商戰要讓人心服口服,尤其我們大清對上西方列強還很勢弱的時候更是如此,不要給洋商各種借口,我們要提高生絲出口價格就要光明正大的去提高,囤積居奇這等手段惹毛了洋商後果堪虞,況且機器繅絲品質遠勝手繅,速度又快品質又高,輕而易舉滇價三成,這樣滇價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王伯良不在乎胡雪岩污蔑自己夸大原料需求量,在他看來若是王伯良能夠得到低價原料肯定將多余的蠶繭轉手賣給洋商獲取差價,可不曾想就是這樣一個看似靠譜的推斷也被王伯良駁斥靛無完膚,這多少讓胡雪岩更泄了三分氣。這種感覺胡雪岩有多少年沒有體會過了?怕是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回想。
「若是胡某能夠得到朝廷的支持可否……」胡雪岩心中靈光一閃急切的說道。
王伯良搖搖頭︰「樟腦戰爭……現在的朝廷與十幾年前的朝廷相差無幾,就算朝廷能夠出手助先生一次,難道先生還能以為每一次都指望朝廷助你月兌離險關?伯良听聞先生替朝廷向洋商舉債,這洋債的利息先生可曾覺得有些燙手?!」
胡雪岩起家的根底王伯良早就洞若觀火,畢竟老胡在後世實在是太有名了,很多人以老胡為榜樣走向輝煌,但同樣也有很多人重復了老胡輝煌之後瞬間破滅的老路。胡雪岩發家並非是因為錢莊或是生絲貿易,他最來錢的是包辦左宗棠的錢糧軍餉。從同治五年(1866年到1874年)左宗棠征討陝甘回亂的八年,緊接著又在光緒元年(1875年)至今平定新疆叛亂驅逐俄軍,前八年朝廷每年撥給左宗棠餉額有四百萬兩,而後這五六年每年更是高達七百五十萬兩,胡雪岩對外借款,對內包攬左宗棠軍隊包括軍火在內的一切買賣。
王伯良左思右想就是不明白胡雪岩怎麼就這樣大膽?這樣里外里的撈錢他就不覺得這銀子燙手麼?!這也就是左宗棠麾下無人,換做老李也要猶豫三分的,甚至王伯良認為胡雪岩這莫大的家產頃刻間飛灰湮滅其根源就在于此——這個老家伙實在是太過貪婪了,怪不得後世那麼多崇拜他的中國商人在發家之後猶如下餃子一般的去蹲班房,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胡某為國分憂,些許謠言有何懼哉!」胡雪岩面無表情的說道。
王伯良冷笑一聲︰「胡老板不用在我面前義正言辭了!現在也就是左帥正在前方打仗,這借款一事離了你誰也抗不下來,但你還能老指望左帥打仗?左帥帶著棺材去西北那叫為國為民,就算我王伯良跟隨李中堂也要從心中對左帥豎起大拇指,不過說句對左帥大不敬之語,左帥比李中堂年長十一歲,有道是人生七十古來稀,你胡老板別說這些遭人恨的舉動,就算是尋常舉止又能延續幾年?!」
胡雪岩痴迷于投機已然無可救藥,直到現在還不忘粉飾自己,還不忘想著囤積居奇投機生絲,還說的如此義正言辭。這直接就把王伯良給激怒了,言語間直接用「胡老板」,言辭如同鋒利的小刀一般把胡雪岩身上披著的那層皮給一刀刀割下來。
被扒了皮的胡雪岩噌的一下站起來,雙手撐在桌面上怒視王伯良想要將他吃進肚子里一般。王伯良也不甘示弱直視胡雪岩不退一步,這只披著虎皮的老綿羊他還真不放在眼中,官商還不是個商人,胡雪岩有後台他王伯良身後的李鴻章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自己不擴建繅絲廠,不從江浙商人手中采購蠶繭改從閩粵商人甚至是日本商人手中采購也沒什麼大不了,最多成本多些而已,比之生絲的價格這買賣依然有利可圖就是賺的少些而已。
屋中這一老一少氣氛緊張的對峙著,最終胡雪岩如同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坐回到椅子上,仿佛是自言自語的說道︰「是啊!這銀子真是有些燙手!」
王伯良知道自己已經把胡雪岩徹底擊垮了,可惜他心中卻沒有一點自豪感,他心中非常清楚是個什麼樣子,胡雪岩、左宗棠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們是「幸福」的,因為他們死得早,看不到中國最糟糕的景象,而老李也稍好一點就是迫于無奈當了兩次空前但不絕後的賣國賊,倒霉的還是王伯良自己,若是最糟糕的境況下他這一生怕是要貫穿最為黑暗的近代史。眼下胡雪岩的生絲危機,或是距離不遠的中法戰爭都算不上什麼,頂多是吃點虧不會傷筋動骨,日後他還要面臨比這更困難、更復雜的局面,以自己的能力能夠應對的了麼?!
「胡先生,有時明知不可為之而為之,這不是智者所為。以在下所預料,左帥在新疆已是大局已定,俄羅斯人已經翻不起什麼花樣來,這就意味著左帥載譽歸來而您卻要面臨更加復雜的情況,且不說洋商如何,朝廷和一些有來頭的商人可都盯住您了,現在您所考慮不是如何與洋商斗個你死我活,而更多的考慮自己如何規避這些人的暗算……這話雖然不好听,卻也是良藥苦口……」王伯良心平氣和的說道。
胡雪岩抬起頭看著王伯良問道︰「先生金玉良言,胡某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只是胡某有一事不解還望先生點明。」
「請說!」
「正如先生所言,胡某是左帥的人,而先生效力于李中堂,為何先生費盡周折要拉胡某一把?」
王伯良沉思片刻說道︰「早先是無利不起早,若說你我分屬不同陣營,不過伯良顯然不若先生如左帥臂膀一般,伯良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人物而已,只想開個廠子賺些小錢而已,就算中堂大人知道伯良與先生有來往也不會在意……不過適才與先生坦然而談,伯良也有了其他心思……」
「先生又有何想法?」
「實不相瞞,在下已經通過種種消息判斷四年之內法蘭西必與我大清有一戰,戰端則是因為毗鄰廣西的越南,法蘭西早就對越南垂涎已久,這些年來一直都在越南挑動事端,而法蘭西又是最大的生絲進口國,可見這戰端一起胡先生手里囤積的大批生絲勢必要壓在手中……胡先生應該明白,無論你前面囤積生絲和蠶繭有多順利,但在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中,這些都會飛灰湮滅,這場生意注定胡先生是要輸的……」
胡雪岩听後一愣說道︰「這國戰豈能預測?再說先生既然有此預測,可曾與李中堂說起過?」
「自然說起過,不過在下無法說服中堂大人也就听之任之了。這信與不信放在何人身上都是兩可之間的事情,只是在下對此判斷非常有把握,若是胡先生願意信我一言,四年之內大清與法蘭西打不起來的話,那在下願意將家產拱手奉上!」王伯良笑著說道。
王伯良嘴里說到中法戰爭時候輕松的好像跟他沒有什麼關系一樣,其實他已經麻木了,不過中法戰爭牽扯的不光是軍事政治,經濟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方面。胡雪岩產業崩潰就是從阜康錢莊開始的,而要命的是那個時候上海江浙一帶正流行金融投機風潮,具體情況王伯良並不知道其中的內情,只知道是跟開平煤礦股票有關系,阜康錢莊倒台引發了一連串的錢莊倒台風潮加重了經濟危機的爆發,後來跟上的中法戰爭更是雪上加霜,使得江浙商人慘遭重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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