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斜掛在半山腰，散出淡淡的冷光，沐浴在其中的吳兵的白袍，映照出朦朧的死灰色，毫無一絲生氣。
一聲號角長鳴，宣告大戰開始。
秦軍如潮水般散開，露出條條通道。通道的盡頭，大力士齊齊喊著號子，推動高大沉重的井欄緩緩前行，直到陣前一箭之地。
「咚！咚！咚！咚！」
戰鼓聲起，井欄與城頭上的弓弩手，率先張弓搭箭，引兵待發。
井欄兩旁，雲梯手單手扶梯，單手執盾，弓著腰單膝跪地。其後無邊無際的秦兵，或執大刀，或提長槍，隨著鼓聲漸漸握緊兵器。微微繃緊而又顫栗的身體，昭示著無處不在的，對死亡的恐懼，對痛快廝殺的興奮，對熱血的，渴望。
鼓聲越來越急，戰士的呼吸越來越粗重，隨著最後一槌落下，柴桑城上下爆發出震天呼喊。弓弩手的表演先登場，不絕的箭雨穿梭交織，在天空中織成一張密集大網。
城頭上新、老兵混搭，新兵們笨拙的學著老兵躲避流矢，不時有被這陣勢嚇呆的新兵，喪命在弩箭之下。
而井欄上，面對城牆一面，裝有類似城垛的射口，雖然整個井欄上箭支遍布，卻沒射殺多少秦兵。
箭陣稍懈，雲梯隊單手舉盾遮掩，抗雲梯疾沖而出。城頭弓弩手改變目標，箭頭調低，射向雲梯兵。箭矢俯沖時，力道甚大，雲梯兵的盾上一陣叮當作響，稍有力道不足的，即被擊落盾牌，成為活靶子。
雲梯隊本就備有多余人手，一人倒下，一人補上，眨眼間奔到護城河邊。梯頭頓地，梯尾翹起，雲梯接沖勢立地翻身，搭上城牆。隨後的攻城隊在各隊長催促下蜂擁而上，城頭的滾木、石塊迎頭落下，砸落片片秦兵，護城河中如同下餃子般，「撲通」聲不停。
落足點不準的雲梯隊，雲梯只能搭在城牆半腰，亂戰中卻無人理會，依舊玩命攀上。有人攀，城頭就有人扔下石頭，好歹也吸引了部分城防火力。但收不住腳沖進護城河的雲梯隊，卻只能枉死。
雲梯搭上，便時刻有人往上攀，城頭吳兵也不能輕易搬動。源源不斷的黑色洪流螞蟻般搶攻，又破布般落下。偶有一處攻上城頭，才胡亂砍殺幾下，就被補上來的護城吳兵推擠下去。
此時，號角聲又起，井欄隊趁機再次前進，箭雨壓制城頭防守力度。城頭同時要向下打擊攀爬城牆的攻城隊，還要還擊井欄，破除空中威脅，頓時捉襟見肘，時有空缺。攻城隊見縫插針，死命爬上城頭，往兩邊沖殺。
井欄上弓弩手都訓練有素，專往吳兵聚集的地方放箭。一旦掃除障礙，讓攻城隊搶上城頭，便立即調轉箭頭，再尋目標。
沖上城頭的秦兵，只能與守軍短兵相接，白刃相向。沉重的盔甲，在此發揮了重要作用。
一刀加身，落點若不是脖子、手腳等難以防範的地方，那敵人就只有被梟首的下場。
夕陽沒入遠山，天上只余微光。城頭上尸橫遍地，粘稠的血漿鋪滿整個地面，熱乎乎的冒著白霧。白霧升騰，如同妖異的魔爪，纏繞在混戰的士兵之間。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狹長的城牆才是修羅之地。
沒有人怯懦，沒有人恐懼，因為那些怯懦、恐懼的人們，全部倒在了地上。
也只有在這里，人類的野獸天性才全部被激發出來，所謂的七情六欲，全部被掩蓋，只剩下殺戮的渴望。
人們常說，戰場上下來的人身有煞氣，鬼神闢易。這所謂的煞氣，不還是人類生來所具有的，不可磨滅的一部分。鬼神誕生于六識，煞氣能關閉六識，這才是根本原因吧？
最後一絲亮光消弭在雲間，這第一次交鋒也就此結束，雙方各自鳴金收兵。
城上吳兵細細巡視，只要是秦兵，不管死沒死透，都補上一刀，拋下城頭。袍澤的尸首，則會被妥善安置，有家室的還給家人，沒家室的統一掩埋。秦軍也出動專門的收尸兵，到城下搜羅戰友尸體。守軍漠然視之，任其來去，這些戰場上的烏鴉，射殺他們還浪費箭支，還不如留到明天的大戰中再用。
城中百姓以為守軍擊退了敵兵，紛紛奔走相告，喜不自禁。能打退一次，就能打退兩次、三次，我們終究還是能勝利的，是吧？
只有參加過這場戰斗的士兵，才會了解這些百姓的懵懂無知是多麼的幸福。
不顧尚未清理掉的血跡，困倦的士兵裹著袍子，背靠著城牆，手里揣著分發的干糧，機械的咀嚼著。這還只是開始，城外望不到邊的秦兵營帳，數都數不過來，誰知道這場戰爭要持續多久？或許，明天自己就跟那些破爛的尸體一個下場。
孫權竭力止住嘔吐的沖動，在滿是血腥汗臭的城牆上來回巡視，給將士們打氣。
「主公，這是剛統計出來的損傷明細，請主公過目。」呂範奉上算書。
孫權深吸口氣，在火把下細看，「我軍死八千余，傷一萬五千余，所用箭矢佔庫存四分之一。敵軍死一萬余，損毀井欄三架，雲梯百余。」
這才是不到半天的戰果，七萬大軍就去了這麼多！而敵軍還有十多萬，後面的仗該如何打？
孫權緊皺眉頭，默然不語。
張昭道︰「江北戰況不容樂觀，恐怕沒多余兵力支援柴桑。而秣陵、會稽等地，除卻維持治安的巡城士兵，再無可用之兵。等兵力不支時，只能征調民夫了。」
「民夫有何用？等這幾萬精兵消耗一空，就是全城皆上城頭，也無濟于事了。」孫權緊了緊貂袍，望著秦軍大營中忽暗忽明的營火，一陣煩躁。
張昭稍一遲疑，又道︰「既然守不能守，不如就此撤兵，退回秣陵。秣陵城高牆厚，總能頂得住秦軍。」
孫權搖頭道︰「就算秣陵守得住，秦軍突入月復地，會稽、吳郡必然難保。到時只余一個秣陵，孤立無援，豈能自保？」
張昭略一思索，展眉道︰「可否向魏求援？」
「萬萬不可！」孫權拂袖道︰「曹丕狼子野心，向魏求援，豈不是引狼入室？到時候秦、魏爭食揚州，哪里還有我等立足之地？」
張昭汗顏，忙道︰「老臣慚愧，慌不擇路之下，竟然出此下策。」
孫權解下腰間古錠刀，緩緩摩挲一會，沉聲道︰「退無可退，只有死守了！就算父兄基業毀于孤手，孤也不會讓古錠刀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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