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三哥,不過一枚爛樹葉罷了,你拿著它做什麼,丟了好生烤手吧,我看你都凍得發抖了。」雖然廊下不斷有冷風刮過,但對面的女孩兒剛從火塘邊走出來,一張小臉還是白里透紅,幽亮的眸子關切地望著自己。侯三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景,她那時候穿的是一件櫻草色的小襖,裙子也是月白色的,頭上梳著雙鬟,一邊扎一朵紅綢堆花,說不出的明媚可愛。
見到小妮子的那一瞬間自己的心仿佛被羽毛刷子刷過一般的柔軟清爽,從此李家莊這個地方于自己來說真的是宛如仙界。後來通過自己的努力,她開始教自己識字念書,那些曾經叫自己厭憎頭疼的文句從她的小嘴里吐出簡直勝過天籟,自己不好好學習都覺得對不住她。可是自己底子太薄,資質有限,大多達不到她的期望。然後她便會皺著眉頭,眨巴著長長的睫毛嘆息道︰「不怪你,是我太性急。來,我再給你講一遍,這回可要好生听了。」那時候自己便會羞愧不堪,然後聚精會神听她講解,生恐漏掉一個字。
可惜啊,那些幸福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永遠回不來了,徒留下無盡的傷痛和遺憾。就跟這片葉子一樣,它也曾汁液豐沛青翠飽滿地招搖于枝頭,可是眼下卻蒼黃干澀遍布蟲眼地零落于塵泥之中。侯三鼻孔酸澀,眼淚終究還是抑制不住滾出了眼眶,他忽然不想壓抑自己了,任憑淚水洶涌奔流。「侯三哥。你別這樣,我……」姚舜英先是驚愕緊跟著又是傷感愧疚,張嘴想安慰對方,卻一時詞窮。然後自己也難受得差點掉淚。
幸好侯三還算理智,不久之後便自己擦干淚水沖姚舜英道︰「弟子沒出息,惹先生笑話了。」姚舜英干笑道︰「是啊,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還真是沒出息。別忘記你可是舉人老爺了,再過幾年就是天子門生了。這動不動掉淚的毛病可不好,為師還指望你有大出息好跟著沾光呢?」侯三強笑道︰「弟子就是沒有大出息,眼下還是能幫助先生的。听說先生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那時候弟子遠在京城不能回來道賀,這賀禮便提前奉上,望先生笑納。」侯三說完從袖中掏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雙手奉上。
這麼多,姚舜英嚇了一跳,趕緊擺手說自己不能收。侯三苦笑道︰「英娘妹妹便這般厭憎于我,怎麼沒一回我送的東西你都要拒絕。」姚舜英見他神色失落,趕緊解釋道︰「我不是厭憎侯三哥。實在是這銀子數目巨大,我受之有愧。」
侯三正色道︰「你趕緊收著不要讓家里人看見,便是往後嫁了田三郎都不要讓他知道。我給你這銀子說是賀禮,其實是給你留著做不時之需的。人活在這世上,難免會遇上困難。當你遇上難以招架的難事時,但願這銀子能幫上你的忙。」說完後可能又覺得不妥。跟著補充道︰「英娘妹妹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你嫁了田三郎日子便會過得不好,我只是想著我不在啟汶了,再不能像以往那樣幫你了便心里發慌。其實田三郎本事不差,你又那麼聰敏,你嫁了他怎麼會遇上困難呢。可是就算這銀子一輩子用不上,你也要收下,這樣我才安心。」
姚舜英喉嚨發緊,哽咽道︰「唉,我收下。多謝侯三哥。」伸手接過小心收起︰「我保證誰也不告訴,這下侯三哥放心了吧。」侯三重重點頭,兩個人相視而笑,氣氛總算有所緩和。姚舜英嘆息道︰「其實我也不放心侯三哥,京師雖然繁華。可是人事復雜人心難辨,大戶人家內部相互傾軋算計,各種鬼蜮伎倆層出不窮。侯三哥一直長于鄉間哪能適應那樣的環境,真擔心你遭人算計。老侯閱歷見識都不簡單,你遇事要多听取他的意見。還有你們府上你祖父是絕對的權威者,也是真正愛護你看重你的人,你一定要討得他的歡心,這樣才能立于不敗之地,這兩點你千萬要記住!」侯三鄭重點頭。
侯三一行次日一早動身趕赴縣城,據說侯府派來接侯三的人早已經將船都準備好了,只候侯三一到縣城便啟程趕赴京城。侯三帶著李興月赴京絕對是轟動李家莊的一件大事。一吃罷早飯,莊子里的男女老少便圍在溪邊等著送行,全莊差不多來了一大半的人,連李興珠都來了。在孫眉娘一事上,侯三到底幫了自家的大忙,李氏想著欠了人家好大一份人情,再加上在姚舜英的問題上自家確實有點愧對侯三,所以李氏也帶著蓉娘姚舜英一起來送行。李興業更不用說,眼淚汪汪地張望著侯三即將走來的方向。
藍氏和大吳氏更是穿著一新,咋咋呼呼地站在最顯眼處。有那與之交好人家的女人們帶著艷羨巴結的語氣恭維著這對婆媳,這兩個女人明明心內得意萬分,偏偏做出傷心難過的模樣說自己舍不得李興月。其他的人有撇嘴不屑的,也有趁機感慨的。
「哎呀,想當初莊子里有多少妮子打侯三的主意,大家還都說里正家的珠大娘最有把握,誰知道最後卻是月四娘得手了,到底是人家有手段。」「哼,什麼有手段,不要臉罷了。當初她那姑姑貴四娘跟個戲子跑了,眼下她又跟男人大白天苟合,門風這般不好,往後誰還會娶她家的妮子!」「這你就錯了,人家現在攀上了侯家,求娶她家閨女的後生只會更多,不信咱們走著瞧。」
「珠大娘也來送行,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都落到這般田地了,這不是上趕著來讓月四娘打臉嗎?」「什麼落到這般田地了,依我看這妮子命不錯。出了那檔子事,可譚家那小子還是一心求娶。哎呀你是沒看到,譚六郎對她那個好。簡直百依百順!女人嘛,嫁個待自己好的漢子比什麼都強。大家都只羨慕月四娘能跟著侯三去京城,卻沒想到她只是一個小妾,那高門大戶的內宅豈是那麼好混的。鄉下人嘛。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鄉下過咱的窮日子自在。」
「你的話怎麼听起來酸溜溜的,嘴上說去京里高門日子不好過,其實心里比誰都羨慕吧。」「我羨慕,我……來了,看,來了。」女人們正交頭接耳談論不休。侯三一行出現在了溪邊的路上。侯三走在最前頭,將要走上溪邊的跳石時,他忽然抬頭,不舍地打量著周遭的山林草木,似乎想將李家莊的一切都裝入腦海中帶走。「侯三哥,我舍不得你!」李興業忽然揮手大喊。侯三循聲看過來,看到姚舜英李氏幾個,他不由大踏步走了過來。
李氏微微嘆了口氣,笑著道︰「侯家小子,我們祖孫幾個特來送送你。祝你一路順遂到京城。」侯三笑道︰「謝謝您老吉言。」轉身看著姚舜英時,喉嚨忍不住一陣發緊,顫聲道︰「英娘妹妹,你也來了。」姚舜英眼眶含淚,強笑道︰「是啊,我來送送你。祝你一路平安。希望你到了京城,不要被那繁華世界迷花了眼,一定要勤奮學習,來年金榜題名,給我這個半吊子師傅爭口氣!」
侯三深吸一口氣,忽然沖姚舜英彎腰鞠了一個躬,澀聲道︰「師傅放心,弟子一定不負師傅厚望。」姚舜英本來是想掩飾自己的情緒才開玩笑地自稱師傅,沒想到侯三卻鄭重地沖自己行大禮,姚舜英自認當不起。于是趕緊彎腰還禮。侯三抬頭笑道︰「弟子走了,往後弟子不在身邊,師傅自己多多保重!」他雖然在笑,臉上卻清晰地滑過兩行淚水。「唉,你也保重。」姚舜英緩緩揮手。
李興月遠遠看著這邊。嫉恨得幾乎要發狂,可是老侯在一旁盯著她,她哪里敢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只能緊握雙手,指甲深深地陷掌心而不自知。「三郎,三郎,外祖母舍不得你啊!」「三郎,你一定要記得回來看外祖父啊!」離別在即,侯三的外祖父母嚎啕大哭。「月兒,我的月兒啊!」李興月畢竟是要去遠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往後要見一面比登天還難,藍氏和大吳氏這回倒是真舍不得了,也跟著嚎啕起來。侯三畢竟是在李家莊長大的,莊子里的人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此時其外祖父母一哭,大家受那種氣氛的影響,有那淚水淺的忍不住也跟著抹淚。一時間,溪水邊上籠罩著濃濃的悲傷不舍情緒。
「你是個狠心的妮子,侯三哥真可憐!」次日姚舜英去溪邊洗衣服的時候踫到了李興珠,李興珠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姚舜英一愣,李興珠死盯著姚舜英又補了一句︰「月四娘自認得計,其實她這輩子完了,她和我一樣可悲。不,她比我更可悲!只有你,能嫁給遠近聞名的田三郎你一定很得意吧,只是你半夜醒來想到侯三哥的時候,會不會心虛愧疚呢?」李興珠惡狠狠地說完,挑著衣服揚長而去。姚舜英呆住了,原來李興珠心里還沒有放下侯三,她在為侯三抱不平呢。
她已經定親了,未婚夫婿是其嫁到譚家溪的二姑女乃女乃家的表兄譚六郎,這位表兄自幼便喜歡她,其二姑女乃女乃曾經幾次挑起話頭想替孫子求親。之前因為老吳氏小王氏想攀上侯家,一直裝傻充愣不正面答復人家。後來出了那檔子事兒,李興珠名聲受損譚家長輩嫌棄于她,譚六郎卻死命堅持求娶,其家人拗不過只好答應。兩家人草草定親,並且商定了婚期,就在今年下半年,和蓉娘在一個月。姚舜英望著李興珠窈窕的背影,內心真是五味雜陳。小王氏死于侯三的設計,若是李興珠知道了這個真相還會對侯三念念不忘,為其抱不平嗎?
姚舜英因為侯三赴京而低沉的心情因為李興本的成親才得以消除,大日子的前兩天全家人便開始忙乎起來。孫眉娘還真的有了身子,李氏想著三房還沒有兒子,對她這一胎極為看重,稍微要使力氣的話便不讓她沾。此時家中就只姚舜英和孫眉娘在家一起洗壇壇罐罐,姚舜英不敢勞動孫眉娘搬動一個,自己一趟一趟地來回穿梭。連續用力她的手臂不由酸脹乏力,一手一個提著壇子放進灶房都幾乎堅持不了了。
她正要中途放下歇氣,卻听到身後有人道︰「我來,給我吧。」跟著左手一輕,手中的壇子被人拿走了。回頭一看,竟然是田青林,姚舜英不由驚喜道︰「侯三哥,是你啊!」田青林這廝似乎掙錢上癮了,四處讓人打听打短工的機會,他那些賽龍舟認識的吳家堡的朋友也確實得力,還真的不斷給他和李大椽介紹工作。這不他和李大椽眼下在啟汶北邊的一個鎮上給一個富商家修路抬石頭,大家還以為他兩個明日才會請假到家呢?沒想到這時候便回來了。
姚舜英轉身看了看院子,「咦,你都來了,怎麼我三叔還沒回呢?」「他在溪邊幫你二叔剖雞鴨,我便帶著東西先回家了。」姚舜英見侯三風塵僕僕的樣子,不由驚道︰「你,你跟我三叔一道來的,你沒先回自己家啊。」田青林點了點頭。姚舜英皺眉道︰「這樣不好吧,你不先回自家一趟便來我家,給你爹娘知道不得說你……說我……」田青林矮身盯著姚舜英壞笑道︰「說我心里只有未過門的媳婦忘了爹娘,說你狐媚子迷惑男人?」
「哎呀,你說的什麼鬼話!」姚舜英羞惱得臉色通紅,頓腳嬌嗔道。看了看院子,孫眉娘已經不在了,估計去茅廁了。姚舜英氣不過,伸手在田青林手臂上狠命揪了一把,嘴里罵道︰「叫你胡說八道!」田青林故意夸張地雪雪呼痛,嘻嘻笑道︰「原來我這小媳婦兒是個凶婆娘,哎呀我上當了!」姚舜英撅嘴道︰「上當了你可以悔婚啊,反正咱們兩個又沒拜堂成親。」田青林苦著臉道︰「遲了,我這心早被你這凶婆娘栓得死死的,解都解不開了!」
姚舜英冷哼道︰「蠢材,解不開便拿刀斬斷啊。」田青林一把抱住姚舜英︰「凶婆娘盡說傻話,斬斷了我也活不了了。」見姚舜英還是嘟著嘴巴,趕緊解釋道︰「我和三叔在碼頭正好踫到了我爹,是他老人家親口叫我不用回家,先來你家幫忙的,這下你放心了吧。」姚舜英松了口氣。田青林低聲笑道︰「這下放心了吧,好妹妹,來給哥哥親一下。」說完低頭吻上了姚舜英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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