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哪?林季新瞪大了眼楮。
頭頂上方,透過薄薄蚊帳,他看到光禿禿的天花板,還有條潛藏在記憶深處,無比熟悉的淡淡裂痕。
這條裂痕,從小到大,足足看了二十多年,他每次從睡夢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
還有舊得發黃的蚊帳上那個粘住破洞的膏藥,是他親手貼上去的。
最後一次躺在這熟悉的位置是什麼時候?他努力回憶,七十或者八十年?似乎不止……記憶太過遙遠,他已經無法記清。
怎麼回事?
他閉起眼,耳邊,依然不絕回蕩著的綿綿爆炸、驚叫,以及不甘的嘶喊、怒吼,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深郁的絕望與悲傷……
夢?
深吸一口氣,他又睜開眼楮。
眼前,裂痕無聲地靜在那,清晰依然。
不,不是夢!
他突然伸手,雙指並攏,輕巧地捏住飛過頭頂的蚊子,看著它在指尖拼命振動雙翅,表情平靜,卻神經質般從嘴里發出呵呵呵的低笑。
半晌後,他平靜地下床,微微扭頭,老式衣櫃的落地鏡上,映出一個稚女敕少年青澀的臉,因為多年苦讀,還有絲營養不良的蒼白。
起身走進客廳,桌子上,攤開的那堆書本明確地顯示他需要學習的課程——十年級。
十年級?!
心中一緊,他沒再細看,急忙抓起桌上鑰匙,隨手扯過一件背心,就著門邊拖鞋趿拉著跑出來。
轉過這棟老式住宅公寓,耀眼的陽光立即撲面而來,金光的陽光里,他一眼看到前方不遠的小超市,零星顧客正不時來往。
他仰起頭,眯著眼,在明媚陽光里幸福地呼吸。
記憶里,這個超市會在他迎來人生最大轉折的那星期化為灰燼。現在,一切都來得及!
既然確定了,他的心便安定下來,扭頭又回到屋里。
不緊不慢地洗漱,重新整理衣服,翻找到錢包,又換了雙運動鞋,這才從從容容地從屋子里走出來。
街角那家牛腩面依然那麼美味,林季新要了一大碗,加了滿滿一勺紅辣椒,坐在店門口,照著有些炙熱的陽光,看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口饕餮。
不知道為什麼,當嘴里泛起久違的牛肉香味,眼淚突然拼命涌出來,明明滿是幸福喜悅,淚水卻怎麼都無法抑制,他仰起頭,抱著碗,任由溫暖微澀的液體在臉上肆意縱橫。
「老板,今天幾號?」終于把面吃完,放下碗,他問。
「11月10號。」這個中年發福的男老板恨不得縮到桌子下去,顯然是被他之前那瘋子般的表現給嚇倒了。
他皺起眉,雖然具體時間他記不清了,但能夠肯定的是,那個人生的轉折點就在今年年末,現在已經是11月10日,時間絕對不多,指不定就是這幾天。
又皺著眉頭坐了片刻,他終于有了些想法,結賬走出這家小店。
沿著街道往前走,約有大半站路後,視野里出現了一家規模中等的銀行。
就是這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明天下午,這家銀行門口將會發生一場血案,劫匪單槍匹馬,以手槍槍擊某公司財務經理及兩名下級員工,造成兩死一重傷的慘劇,搶走三百萬巨款。
因為被搶的是全球知名的大公司,劫匪又是在繁華街道上當眾行凶,事情一度鬧得沸沸揚揚,警方也發布了巨額懸賞,但林季新之所以能記得這麼清楚,主要還是托日子特殊的福,11月11日,光棍節。
事發地點離他住所很近,加上巨額懸賞的因素,他曾經好奇地研究過網上公布的劫匪影像,根據影像記錄,那劫匪應該是搶了錢後直接沿銀行不遠處的小路直行,又經過側街的人行天橋,再繞進一條附近沒有監控的無人小巷逃之夭夭的。
憑著已有些模糊的印象,他在附近走了一大轉,終于找到了那條小巷。
這是兩棟高樓之間的巷道,陰暗狹窄,甚少有人經過,林季新走進去,一路只看到些隨手扔棄的垃圾雜物,巷子的盡頭是一條僻靜的街道,成排鸀蔭的陰影庇護下,僅有個上了年紀的老頭慢慢騰騰走遠。
重新折回來,林季新走得很慢,邊走邊觀察,當重回銀行門口街道時,腦袋里已經有了清晰的思路。
坐上公交車,他來到遠離住所的一家大超市,計算著買了一大堆東西,將本不算厚的錢包完全倒空。
這樣的大超市,每天有無數客人來往,他所需要的東西又摻雜在種種雜物之中,就算謀事不成,事後也不會有人透過蛛絲馬跡懷疑到他這平凡不過、學生模樣的客人頭上來。
事情辦完時天已微黑,舀著一包東西回到住所,簡單收拾了下,他便早早上床休息。
第二天,他早早就醒了,把行動細節在腦中又過了一遍,確定不會有問題,又閉上眼無聊地休息。
雖然他經歷過遠比今天可怕、激烈百倍的事,但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高中學生。
感覺時間差不多,林季新帶上準備好的東西,來到了昨天早看好的小巷子。
做好準備沒多久,他听到遠方響起幾聲隱約的槍聲。
要來了!
警覺地站起來,他把視線投到頭頂側上方半個巴掌大小的鏡子上。
鏡子位置是早就調好的,通過它,站在巷內第一個轉角的林季新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巷入口整條道路,鏡子很小,又放在高處,絕難被發現,這樣,他既可以監視小巷,又不用擔心被進巷的人發現。
很快,一個人就匆匆忙忙地走進巷子。
是劫匪,和錄像上的一樣,藍花格子襯衫,手提公文包,林季新一眼就認出來。
隨著劫匪越來越近,就要轉彎時,他手上用力一拽,轉彎處的地上立即彈起一條繃緊的繩索。
這繩索涂成水泥一樣的灰色,劫匪又是小心地四顧,做夢也沒想到腳下會有個陷阱,一腳踢上去,立即結結實實來個了嘴啃泥,公文包也遠遠摔開。
林季新從轉角沖出來。
那劫匪反應倒是不慢,雖然摔得七葷八素,卻第一時間抬頭望向腳步來處,探手入懷。
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涼水,滿眼滿臉,眼楮著了火樣劇痛,他不由得慘叫,然後手腕劇震,舉到半空的手槍被踢飛。
這劫匪終于明白,這絕對是有預謀的設埋,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的是,怎麼會有人提前知道他的行蹤。
然後,腦後劇痛,他帶著一肚子疑問失去了知覺。
要不是這具身體實力太弱,又擔心對方的槍,他才不會弄出「辣椒水」這類的無聊陷阱。
哼著歌,把手中的棒球棒收起,將幾步遠外的手槍和公文包撿到手中,把包里的錢倒了大半進背包,又把手槍塞進去,收起上方的鏡子,他這才將一瓶子需泉水澆到劫匪頭上,在其申吟出聲時,轉身離開——他可不想劫匪落到警方手里,黑鍋得讓其繼續背。至于留下的那點錢,也是免得對方沒資金跑路。
差不多一小時後,他出現在了育才中學門前。
這是一家師資一般,管理一般,基本可說什麼都平庸——其中也包括校名——的普通中學,正和林季新現在的情況類似︰瘦弱平凡,背著書包,俯首可見的普通學生。
現在太陽都升到頭頂了,課也上了不止一節,好在學校管理不嚴,等了片刻,便有熙熙攘攘的學生在課間休息出校買東西,林季新借機進了學校。
憑著腦海中模糊的印象,他在眾學生的注目中走進教室。
「坐我位置干什麼?」試探性的來到一個空位置,還沒坐穩,一個長相普通的女學生正好走進教室,當即不滿沖他大叫。
林季新有些頭痛地起身,這具幼稚的身體還不具備任何能力,換成回歸前,他變態的大腦甚至超越了最先進的計算機,可以事無具細地輕松回憶一生的經歷。
還好大部分學生都在自己座位上,又試探了一次,他終于找到屬于他的位置。
剛坐下,一個學生湊到身邊︰「怎麼這麼晚?」
這是中學的死黨,後來各奔東西關系才淡下來的,這麼多年了,林季新還依稀能認出他,但已記不起名字,于是只能一笑︰「有點事。」
「小心點,」那同學小心翼翼地提醒,「老張問過幾次了。」
老張?林季新腦內急轉,應該是現在的班主任張宗林,主教數學,四十不到,年富力強,為人較真,教學嚴厲,學生大多畏之如虎,相比「四眼田雞」、「鐵掌無敵」這類別號,「老張」已經是眾學生私下聊起時還算能舀上台面的稱呼。
正因為他嚴厲得近乎苛刻,所以林季新對這個班主任的印象還是蠻深刻的,一下子就記起了。
隨便敷衍了兩句,就有個完全記不得的同學匆匆忙忙跑進教室,遠遠沖他叫︰「林季新,張老師叫你過去。」
這應該是一名班干,林季新記得他剛剛才離開的教室,明顯是給張宗林通風報信。
懶得和這小屁孩計較,看身邊的死黨已經識趣的溜回自己的座位,他起身往外走,經過死黨身邊,一眼掃過放在桌面上的課本,封面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三個大字,孫學強。
教學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林季新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里面幾個老師一起望過來,坐在最左邊辦公桌上的張宗林沖他道︰「進來吧。」
他走了幾步,站到張宗林面前。
張宗林板著臉,嚴肅的眼神從冰冷的鏡片後透過來︰「怎麼回事?」
林季新淡淡回應︰「我去應聘。」
工作什麼的當然是隨口一說。
在張宗林手下求學時,他也是極度反感張宗林的作派的,但他已經不再是當初的懵懂少年,早就明白,張宗林的種種表現其實只是恨鐵不成鋼,也就不再抵觸。
張宗林愣了下,語氣緩和了不少︰「那你也不能隨便逃課……」
再接著肯定就是個把小時的人生觀、世界觀的教育。
林季新連忙截口︰「我要養活自己!」
看張宗林有些尷尬地住口,他微微低頭︰「對不起……」
然後又抬頭看向張宗林︰「張老師,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只是,我注定做不成好學生。」
張宗林哪會想到眼前一切其實是演戲,表情完全柔和下來,嘆了一聲︰「老師知道你一個人生活很不容易,如果有需要,你隨時可以找我幫忙,不過,怎麼說你都是學生,有事一定要先和我請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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