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路旅途勞頓,在馬車上又跟父親多說了幾句,一到家還來不及細看,就困頓不已。如海見她都掩著嘴哈欠連天了,便忙趕著她去歇息了。
因是在自家,加之的確是身心俱疲,黛玉也不推辭,請過安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橫豎已經到了家,晚些時候再跟父親說話也來得及。進了閨房略微一掃,果真如父親所言,一絲一毫都不曾改動。便是牆上那幅仕女圖,仍舊是當日父親教她一起臨摹的。久違了三年,卻絲毫不覺得陌生,黛玉眼角閃著淚花,這才是自己的家呀。
進了內室,黛玉眼前一亮,從前那張黃花梨兩進拔步床不見了,竟是換了更為華貴的小葉紫檀千工拔步床,將內室佔去了一大半。
雪雁在後頭驚呼,她長這麼大可還未曾見過如此精美的拔步床呢。不過手中倒也沒停下,親自上去鋪了床,一應鋪蓋具是新備下的。一面又吩咐身後的幾個小丫鬟,趕緊送了熱水來。小姐可是急著安歇呢。
紫鵑愣愣的站在一旁,這支使林家丫鬟的事兒她皆插不上手,再者她真是被這里頭的景象嚇住了。紫鵑乃是賈家的家生子,從小便見慣了賈家的富貴。雖不如有些人那樣狗眼看人低,內心里頭到底覺著除了皇家,也只有賈家才有如此潑天的富貴,比王府也不差什麼。可如今見了林府的規矩,還有林姑娘的閨房,再同賈府一比,紫鵑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倒也不是說林府有多富貴,只是紫鵑從未見過這千工拔步床,北方多用炕,便是小姐們的閨房里面,即便有床,也是簡單的架子床。這會兒子乍一見這幾乎佔了一半內室的床,便覺得乃是世間珍寶。其實,這床原料珍貴,費工費時,但在江南富貴之家並不少見。
雪雁替黛玉卸了釵環,散了頭發,又取了手巾給她擦臉。這些事她久不做了,在賈府光給紫鵑打下手了,再沒貼身伺候過。好在都是從小學的,還不至于手生。好容易看著小姐安置下了,雪雁推了一把仍舊愣著的紫鵑,唬了她一跳。
紫鵑嚇得回了神,張口就罵,「你個促狹的小蹄子,唬我做什麼。」
雪雁立時拉下臉來,在林家的地盤上還當自己是主子呢。只怕打擾小姐歇息,便拉著紫鵑往外頭去了。
這廂,林如海與賈璉廝見完畢,收了禮單並書信,也打發賈璉去歇息去了。他自然是想好好問問女兒在賈府中的情形,只是這賈璉到底是個爺們,想來對後院之事不甚了解。再者又是賈府的人,便是真有什麼可說的,總歸是說自家的好的。且賈璉言談之中所泄露出來的淡淡夸耀和自大,讓林如海很是不喜。
如今這朝中局勢越發詭譎,這四王八公雖是太祖時因功獲封,然到如今已然是第三代當家了,且多數空有虛名,並無甚要緊的官職在身。再者若是不出意外,快則兩年,多則五年,上頭定是要將這朝廷翻個個兒的,到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全身而退。尤其是這幾家,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也盡上來了。若是能興家學,以詩禮持家,闔府上下謹言慎行,想來還能多富貴幾代;若是像他們如今這樣,一家子的爺們兒沒一個成氣候的,便是不犯什麼錯,離沒落也不遠了。
嘆一口氣,林如海捋著胡子思索,自己去後,玉兒唯一能夠依靠的便是賈府。若賈府還是如此行事,也不知會不會連累玉兒。然他並無他法,好在玉兒怎麼說也只是一介女流,又有老太君的疼愛。等過幾年找個適宜的人家嫁了,也就不礙了。
可到了第二日上頭,林如海將王嬤嬤和雪雁叫來細細的問了,這才知曉自己到底是低估了賈家,也真真是委屈了玉兒。
不是他自夸,慢說是薛家那樣商賈人家的女兒,便是賈府那幾個所謂的公侯小姐,哪個比得上他的玉兒天資聰穎,才貌雙全的?再者,好歹玉兒還有他這個正二品大員的父親呢,如何能讓人家如此怠慢。他原是怕林家跟著去的人多了,岳母大人臉上不好看。特意遣了一船的人來接的,他還能再另弄一條船跟著去嗎?再者玉兒年紀還小,若是跟著的人多了,倒顯得輕狂。不過是客居,又不是舉家遷移,徒惹人眼罷了。
想來還是他疏忽了,讓玉兒受了委屈。好在岳母大人是真心疼愛玉兒,想必有她老人家一日,玉兒定能安然無恙。至于那起子眼高手低的奴才,橫豎是賈家的人,他也管不著。若早知如此,他定不會將紅袖和綠綺兩個早早的配了人。如今這府里,也沒什麼人可讓玉兒用的了。
一時又想到岳母大人給玉兒安排的屋子,雖說當時年紀小,到底男女有別。看樣子,是存了親上加親的念頭。可暫且不說從前夫人在世時從家書中所得知道那些事情,就憑他如今的年紀還總愛跟女孩兒們混在一塊兒,就非良人。大家子的公子哥兒總有些陋習的,可他還沒听說過哪家的孩子抓周就能抓個脂粉釵環的,更別提那些驚世之語了。
不過再一想,如海又擔憂起黛玉的性子。因從小當做男兒教養,又是他親自給啟蒙的,黛玉便不自覺的帶了分文人的傲氣。那些個沒眼力的奴才,哪里能知道書香門第家的小姐和商賈人家小姐的差別,只一味的認「利」這一字罷了。然那薛家小姐僅比玉兒年長了三歲,竟能贏得賈府上下的人心,除去有母親和哥哥做依靠,又是當家的二太太的親佷女兒,想必也的確是個出色的人物。至少在這待人接物的俗事上頭,定比玉兒活泛不少。
如海想著,若是他能逃過這一劫,有了父親的庇護,玉兒那樣的性子倒也無甚可慮。可萬一沒有了林家做依靠,她便成了孤女。又是那樣的性子,不愛俗物,孤芳自賞,那真就不好說了。他可真沒料到,賈氏那樣一個出挑的人,于內宅事務上更是一把好手,怎的將女兒教成了這個樣子?
幾番嘆息,如海總念著當年若是沒有送女兒進京,自然沒有這些腌事讓女兒煩心,他們父女二人相依為命也未嘗不可。可如今說什麼都晚了,如海少不得多想些對策,以期黛玉將來能夠少受點苦,至少保得一世平安。
林如海本就抱恙在身,且並非尋常的病癥,而是中了毒。這幾日女兒歸家,大喜之余又添了許多愁思,整日介瞻前顧後,加之衙門中的公務,幾番下來身體便吃不消了,直在床上躺了兩天才又能下地。
黛玉自然是每日侍疾,衣不解帶,若不是有林管家和王嬤嬤勸著,也差點引得舊疾復發。只是瞧著父親再不復當日的風采,頗有些形容枯槁的意味,心里頭不是滋味,每每回到了房中便獨自垂淚。
賈璉倒也是難得,想著要好生求教便在林家安心的住了下來,幾天了也沒見出門。一听說姑父病情加重了,也是日日來問安。
如海見他心誠,雖有些力不從心,但也見縫插針的說上幾句。只是能領悟多少,便要看他自己的資質了。這話也不多,說上幾句如海便喘得厲害。
賈璉也不敢讓姑父如此受累,每日除了問安也不多來打攪,只躲在給他安排的院子里打發時間。三兩日的,他倒還能挺過去,這日子一久,哪里還能受得住。終于在這一天入夜,悄悄的帶了興兒和旺兒兩個,從角門出去,往那揚州最繁華的地段去了。
如海像是早就料到了,讓林升吩咐底下守門的小廝記著留門,其余的半句話都不曾提。
賈璉也算是有分寸,並沒有在外頭留宿,回來的也算早。打賞了守門的小子幾兩碎銀,賈璉便回了院子,梳洗一番便睡下了。
第二天晌午,林升便帶著兩個模樣出挑的丫頭到了賈璉這里,說是璉二爺一路辛苦,身邊又只帶了幾個小廝,難免伺候的不夠細致周到。這兩個丫頭身家清白,手腳利落,就給璉二爺使喚了。
賈璉如何不知其中的意思,料想昨晚之事姑父也是知道了。不過這也是人之常情,姑父還能想著給他準備兩個俊俏丫頭,想來也不曾怪罪與他。只是他畢竟是客居于此,又是晚輩,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請安之時便婉轉的說了此事。
林如海滿意的點點頭,說道,「你一個年輕爺們兒,又是離家在外,身邊有一兩個妥當人也是應當的。只是這外頭總歸不必家里,萬事經心,切勿迷失了本心。于其他,也是這個道理。」這也是听說賈家的子佷,多是些紈褲習氣者,每日飲酒作樂,甚至聚賭j□j,無所不至,因此如海有心提點。
賈璉頗有些難為情,諾諾的應了。要說這些事兒在他們這樣的人家可是常見的很,若是有哪一個不會飲酒作樂的,反遭人恥笑。只是在林姑父面前,他多少有些拘謹。這可是正經科舉出身,居于高位的人,自家二叔總被稱贊有祖父遺風,卻是不能跟林姑父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