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營門口等待的時候,林如海心里平靜如水。大營並不見慌亂,可見沒什麼大事發生,他總算及時趕到了。
唐晏早起便親自查了一遍布防,昨日之事讓他和沈含章臉上無光,這麼多人竟有著幾個韃子自由的出入軍營,便是皇上沒有明著怪罪,還說定然是軍中出了奸細,他們也難辭其咎。一上午唐晏就轉悠了大半個軍營,沈含章已經起身往附近幾個駐守點去了。走到大門口,唐晏遠遠地瞧見有一隊人馬站在大營外頭,中間那人穿著厚厚的皮襖,外頭又裹著披風,實在看不清身形,因多走了幾步想去問清楚。軍營重地,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來的。
只是唐晏還未看清那人的五官,就感到身邊一陣風呼嘯而過,明黃色的身影,在這軍營里還能有誰?唐晏等人都身著盔甲無法下跪,只行了軍禮,心里卻在想是何方神聖,能讓皇上親自出迎。
君祁那里顧得上他們,腳下不停的從自己的大帳走到門口,背脊上微微出了一層薄汗,不是熱的,卻是太過緊張而致。明明按著規矩,應當讓人盤查過後再帶進去,可他一听到林海二字就忍不住激動,一時忘情就沖了出來。而此刻那人就在眼前,他又忽然止住了腳步。銳利的目光穿過人群,直直的落在最中間的那人身上。是他,真的是如海!
眼楮的刺痛感並未消失,林如海明顯感到視線模糊起來,好在還能感受到光亮,看到大致的景象。不遠處有請安的聲音,緊接著入眼的便是一片明黃色。幸好這顏色如此耀眼,林如海雖然連輪廓都快辨不出來了,好歹還知道這顏色並非一般人能隨意使用的。確定了大概的方向,林如海拱手彎腰,不急不緩地開口道,「微臣見過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熟悉的聲音破空而來,君祁下意識將人扶起,「如……愛卿免禮。」忍著將人擁入懷中的沖動,君祁清清嗓子,「跟朕過來。」說完轉身就走。
林如海看不清腳下,才邁了一步便被一顆石子絆到,踉蹌著向前倒去,撲倒了什麼東西,模了兩下才後知後覺,大約是君祁的背。這時所有人才發現,林如海的眼楮出了問題。唐晏想上前去扶他,可惜礙著皇上在,不敢動作。好在戴權是個有眼力見的,忙上前扶住林如海,這才讓他不致于跌倒在地。
君祁並沒有即刻發作,而是打發了戴權,親自扶著林如海,另一只手光明正大的牽著,慢慢的將他引進去。初聞如海到了軍營時的震驚,見到如海時的喜悅,隨之而來的憤怒,到此刻的擔憂,君祁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情還能變化的如此迅速,而他依舊只能同以前無數個瞬間一樣,壓抑著真實的情感,面上一副四平八穩的樣子。或許還是有些區別的,他到底忍不住親自扶住了如海,用了十分的力氣去克制自己的手不要顫抖,卻適得其反讓其過于僵硬。害怕被如海發現,卻在接觸的那一霎那,心疼的難以復加。
冰冷而僵硬,完全不像是一個活人該有的溫度。
君祁見過死人,那是他十歲的時候,一個小宮女不明不白的死在母後宮里,一個最為陰暗的角落。他不記得當時為什麼會走到那里去,似乎是為了一只飄走的風箏,還是一個被踢飛的蹴鞠。他看到了那個小宮女,一動不動的趴在角落里,叫了幾聲沒答應。男孩子大約都是膽大的,又不知事,便走過去仔細看了看。那宮女的手里有一方帕子,純白的江綢,上頭繡著一枝桃花,煞是好看。他認得那是母妃的帕子,便想去拿回來。母妃總是被人欺負,如今這個小小的宮女都敢偷母妃的東西,簡直是活膩了。他要把帕子拿回去,再讓人好好的處置她。可是她拽的太緊了,君祁一急便用手去掰開她緊閉的五指。
現在的感覺,同那時如出一轍。
兩個人很好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旁人也只道林大人頗受皇上親睞,格外賞識,如今冒了暴雪來報信,犯了眼疾,皇上自然關心。唐晏皺著眉想了許久,最終甩甩腦袋走開了。
隨軍的軍醫都是選的精通皮肉傷、筋骨傷的大夫,林如海這樣突然的眼盲讓他們有些難以應對。三個五十來歲的老頭圍著林如海看了半天,望聞問切什麼法子都使上了,卻理不出個頭緒來。這手上的凍傷容易治,可這眼楮,想不通啊。
君祁就坐在上頭,看著他們的動作,鎮定自若的喝著茶,同往常沒什麼分別。只有戴權在一旁暗自心驚,我的爺喲,這可都是第三杯了,您就不內急?
三個大夫最後還是沒辦法,哩嗦說了一大堆,誰也不知道該如何診治。還是跟在後頭的一個小藥童,戰戰兢兢的出來說了。他乃是烏拉爾當地人,踫到過這樣的情況。听家里的老人們講,冬日下了大雪,看的多了,便會突然眼瞎,因此往常人家這時候輕易都不出門。若是有那不幸看瞎了眼的,用烏拉爾專有的一種草藥,搗爛了敷在眼上,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個月,必能痊愈。
那三個老大夫一臉不信,說是偏方無根無據,不能用。君祁差點沒把手上的茶碗飛出去,說了半天自己沒個主意,好容易有人說了個法子還上來就給否了。君祁使了個眼色讓戴權把人打發出去,吩咐那個小藥童去準備草藥,如今還是治如海的眼楮要緊。
這些人一走,大帳里瞬間安靜下來。
林如海雖能感受到光亮,但所見之物越來越模糊,也分不清顏色了,眼珠子又疼得厲害,因此索性閉了眼。耳朵卻因此而變得格外靈敏,听到外頭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下,還有兩個人走遠,看來是戴權打發了門口的侍衛,自己守在那里。可是帳篷里頭太安靜了,甚至連衣物摩擦的聲音都沒有,他一下子心慌了起來。君祁從來不會這樣,至少在他面前,尤其是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一言不發,這不是他。
有些無措的從胸口模出一個小竹管,里頭裝的就是京城里傳來的密報。手有些不听使喚,不過比在路上的時候已經好了不少。林如海緊緊地攥著那一個大約三寸長的竹管,扶著椅子的扶手慢慢的跪了下來,「臣抗旨出行宮,還請皇上恕罪。只是臣這里有京城送來的消息,急需皇上御覽。」
君祁就這麼盯著他,這個人還會動,會說,是活的!他應該想個什麼法子教訓一下這人,居然敢冒著生命危險來送消息,憑他再要緊的事,能有他自己的命要緊?那張信箋,他以為如海能明白,如今看來是白寫了!他這會兒是心疼沒錯,但是不能就這麼算了,必定要好好教訓他。不然往後若是再有一回,真要把他的膽兒都嚇破了。
君祁壓抑著內心的擔心,疼惜和怒火,一開口便有些扭曲,「朕可不記得什麼時候下過旨意,讓林愛卿不得離開行宮。林愛卿好本事,行宮這麼多侍衛守著,竟然連一兩個送信的都沒了,還要你一個一品大員不辭勞苦,冒著風雪,冰天雪地的給送了來。」
林如海有些委屈,卻也不爭辯,正事要緊,「皇上的命,自然比罪臣的金貴。還請皇上先看看這個,再懲處罪臣不遲。」
君祁听他這話,自然明白事情非同小可,只得親自下來把東西拿在手上。又看了看如海,罷了,人都這樣了,何必太較真。大手一托,便把人帶了起來,順便再扶他坐下。
薄薄的蠟紙攤開來也只有手掌大小,里頭所記之事卻是比天還大。君祁看完了,便走到一旁的燭火旁,蠟紙燒得快,一會兒便化為灰燼。「這事兒,我知道了。你該讓那人送來,何苦自己跑這一趟。」
林如海不語,眼楮的刺痛感一點都沒有消除,他看不到也踫不到君祁,只有在听到他的聲音的時候才最有真實感。他大約還有許多不同的選擇,用不著親自來。可是他怕呀,若是來不及,若是有了什麼別的意外,甚至他還想過那個報信的暗探就是甄家的人!他賭不起,也不敢賭。況且這一回,可算是一個好借口,總算是到了君祁身邊。
「皇上,藥送來了。」戴權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化解了一時的尷尬。
「還不快進來。」
戴權斂眉低首,暗道這是個什麼事,剛都急成那樣了,這會子倒是安坐于堂上,兩個人竟然同剛才他出去時一個樣子。
草藥已然碾碎放在布條里頭,只要綁在眼楮上即可。小藥童得了大夫的吩咐,不敢亂看亂說,手腳利索的把布條綁上去,又留下了一瓶治凍傷的藥膏,趕緊退了出去。
戴權想要跟著出去,卻被君祁叫住了,「你去讓人把之前耶律齊住的帳篷清理一下。」
言下之意,那里是要給林大人暫住了。戴權一邊應是,一邊往外頭走去,一點子心思過了好幾個來回。
君祁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若剛才還能狠下心來,知道了前因後果,他如何能硬起心腸來,如海明明是為了他,才弄成這樣的地步。也不知道這藥管不管用,不知道如海的眼楮到底治不治得好。那雙閃耀如星辰的眼楮,映著他身影的眼楮,會否就此蒙塵?
手輕輕搭上肩,「那邊要些時間,你先在我這里睡一會兒吧。」
林如海恍若未聞,卻是模索著把自己肩頭的手拿過來,放在臉上輕輕摩挲。他的臉也被風雪凍壞了,冰冷的,沒有太多知覺。可是此刻,他就想要感受到君祁,用這樣最直接的方式。賈敏去世的消息不過讓他心緒紛亂,而一听到君祁可能有生命危險,他不顧自己,不顧林家,毅然決然的直奔大營。重生過一回,林如海比誰都要惜命,況且又擔負著林家的重任,每走一步都要仔細斟酌思量。便是之前跟著出征,他也是考慮過的,看著像是一時沖動,卻有實在的打算。林家已然投靠君祁,他如今又是鋒芒畢露。若是君祁一倒,林家必定成為甄家頭一個下手的對象。可是這一回,容不得他多想。
君祁有一瞬間的怔愣,不過很快便反應過來,「先到後頭去歇息吧。」這前頭不定什麼時候會有人進來回話,他雖享受如海這般模樣,也不能不顧及到其他。
一手置于腰間,一手穿過膝彎,稍稍一使勁便把一個大男人橫抱起來。君祁快速把人抱到後頭,這個姿勢他早就想試的,一直也沒找著機會。他不知道別人是否也是這樣,喜歡一個人便滿心滿眼都是他,總想著寵著他護著他,不在眼前時想著念著,在跟前時就想抱著攬著。如海又為了他做到了這份上,他真是恨不得把人揉進自己的骨肉里去,再不分離。
雙頰互相摩挲,緊接著便是一陣細碎的親吻落在林如海已然僵硬的臉上。冰冷的臉,火熱的唇,兩顆心卻同樣的激動和澎湃。
就在林如海承受不住,想要喊醒君祁的時候,救星來了。
「皇上,那邊奴才已經吩咐了,大約還得有段時間。奴才拿了些熱水來,林大人是不是先洗洗,好上藥。」
君祁並沒有被打擾的不悅,這個時候做也未免太對不起如海了。且他手上、臉上都是凍傷,的確需要盡快上藥。因怕自己下手沒個輕重,君祁吩咐戴權伺候著。想戴權堂堂的掌宮內相,除了君祁如今誰能得他伺候?就是一般的王侯將相,見著他還不得給三分薄面。可現下是皇上親自下令,伺候的人還是林大人,他心里可是半點怨言都沒有。他原本就是個奴才,主子起勢了,也跟著雞犬升天。他看得明白,有些人面前就該擺譜,有些人就該巴結。偏林大人這個需要他巴結的又不給他機會,如今得了機會又是當著皇上的面,自然要殷勤一些。
諸事畢,君祁看如海的確是疲憊不堪,哄著讓他先睡。林如海大約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抓著君祁的手才安心睡去。
作者有話要說︰似乎是因為天氣太冷了,連寫出來的情節都有些僵化。但是終于讓林爹爹完完全全為了君祁而做了一件事,拋開了對家庭的牽掛,對利益得失的計較,只為了所愛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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