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如今最閑的怕是要數鳳姐無疑了。待賈母、王夫人等守制回來,府中一應事務仍舊交給王夫人管理。鳳姐前次胎息不穩,有些落紅,整日就窩在小院中臥床養胎,整日吃喝都在床上。如今過了頭三個月,胎息已穩,只是賈璉還是不讓她出門,還囑咐了平兒幾個看著她,越發的當個菩薩似的供了起來。
這一日,鳳姐批了件大毛衣裳,擁著被子半趟在炕上。平兒就坐在一旁做針線,孩子穿的衣裳鳳姐兒都是吩咐平兒親自做的,多半還得親眼看著。主僕兩個正說話,東府珍大女乃女乃也快生了,鳳姐一向與可卿要好,自然也上心。
快到午飯時候,周瑞家的卻逶迤而來。豐兒正出來讓人傳飯,忙道,「周大娘今兒怎麼有空來了。」
周瑞家的笑道,「有個緣故,來了一位遠親,太太又不在,因此來問問大女乃女乃。這會兒可傳飯不曾?」
豐兒回道,「正讓人去呢,若不是大事,周大娘進去說上一兩句也就是了;若是一時半會兒的說不清楚,還是等過了午飯再來吧。如今我們女乃女乃好容易能咽得下飯了,可不敢耽誤了她用飯。」
周瑞家的進退兩難,那邊已然夸下海口,可踫巧太太又不在,大女乃女乃又是這樣,難不成再回去跟人說不行?也是她運氣,鳳姐這會子正精神,又許久不曾理事,心里有些癢癢。今兒听到外頭有人說話,素來好攬事兒的鳳姐哪里會往外推,忙在里頭問道,「豐兒,外頭是誰。」
豐兒在檐廊下回道,「回女乃女乃的話,是周大娘來了。」說著便讓周瑞家的進去。
鳳姐喜道,「趕緊讓她過來,好久不見了,趁這會兒說說話吧。」
周瑞家的進來,忙先請安,「給大女乃女乃請安,大女乃女乃今日安好。」
鳳姐笑道,「周姐姐客氣了,好幾日沒見著你了,還怪想的。讓我猜猜,今兒來找我,可是有什麼事,不然再不會來的。」
周瑞家的忙道,「大女乃女乃這話說的,奴才真是無地自容了。因知道大女乃女乃如今正是要緊的時候,老太太和太太也吩咐了不讓打擾,因此不敢隨意來請安。若是大女乃女乃不嫌棄,往後奴才見天兒來請安也是應該的。若說事兒,倒還真有一件。」
鳳姐不待她細說,便先跟平兒道,「你瞧,說什麼來著,無事不登三寶殿,果真是有事才來呢。」又轉向周瑞家的說道,「你也知道,早前兒大夫說我有些不好,老太太便做主不讓我再管這些。你今兒過來,太太可知道?」雖十分清楚必定是太太不在周瑞家的才敢過來,但鳳姐仍舊問了清楚,省得到時生出齟齬。
周瑞家的回道,「可是這話,奴才也不欲打擾大女乃女乃,只是今兒不巧的很,太太往舅老爺家去了,來的又是王家的親戚,因此奴才才大膽來請大女乃女乃示下。」
鳳姐知道前幾日她二叔王子騰才奉命回京,因想著姑媽怕是回去看二叔了,也不分辨。只是听說是王家的親戚,疑惑道,「王家的親戚怎麼找到這里來了?可知道是哪一家的?」
周瑞家的答道,「這倒是不清楚,我原本就不管這些迎來送往的事兒,只知道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兒她大老遠的特來請安,也不好不見,所以我才敢帶了她進來了。」
鳳姐道,「這倒是有些為難了,竟不知該如何裁奪才是。」又想著這樣大老遠奔了來的,想必不是什麼正經親戚,不過是打秋風來的。只是人都帶進來了,若是不見卻失了禮數,落人口舌。但此刻正是用飯的時候,因此鳳姐低頭想了一會兒,便吩咐道,「當日太太常會的,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如今正是飯點,周姐姐又說她大老遠來的,怕是該餓了。這樣,平兒,你去吩咐廚房傳一桌客飯,勞煩周姐姐相陪了。我雖有心,如今卻是不方便,今兒大爺要回來。等一時完了,我讓平兒去請過來,周姐姐就多照應著些吧。」
周瑞家的還以為今兒要丟臉了,不想大女乃女乃又應了,忙應了,出去告訴了劉姥姥,便拉著她和板兒,往西邊的廂房里先用午飯去了。
一時十幾個婦人並小丫頭捧著大漆捧盒,進到院子里,听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因鳳姐如今有了身孕,賈母吩咐這一段的份例一概按太太們的來,因此這菜蔬又多了許多,桌上碗盤森列,多是些魚肉之類。
鳳姐才舉箸,挑了兩筷魚肉來吃,就听見外頭有人進來,正是賈璉。
平兒忙上前替他月兌了斗篷,豐兒又絞了熱帕子來于他擦臉。待身上寒氣散了,賈璉才坐上炕來,笑道,「緊趕慢趕的,竟還是慢了一步。可餓死我了,這半天女乃女乃可好。」
鳳姐親自接過平兒遞過來的筷子,替他放好,答說,「都好著呢,還以為大爺今日回不來了,因此就讓他們擺上了,竟是慢待爺了。」
賈璉先喝了一杯熱酒,言道,「這值什麼,如今你才是要緊,很該這樣。如今天氣愈發冷了,若是好了就讓擺飯,不用管我,別又像前兒那樣等得飯菜都涼了。過些天又有外朝時臣要來覲見陛下,因此部里便忙些。等他們走了,又該空閑了。」
鳳姐笑道,「你們爺們兒的事我也不懂,從前看祖父、父親他們,公事為大,最是要緊的。你如今既有這樣的出息,很該以大局為重。家里橫豎有我呢,再者滿地的丫鬟婆子,還怕伺候不好嗎。」
賈璉道,「正是這話,只是不在眼跟前兒總有些不放心。對了,才剛進來時看到有人捧著東西往西廂房去,可是有人在那?」
鳳姐答道,「是一個姥姥,說是王家的親戚,太太不在我也鬧不明白,人都來了也不好趕出去,因留她用飯。」
賈璉也不在意,便道,「既是親戚,很該好生招待著,你看著辦吧。下半晌兒我還得去衙門,你整日介喊悶,老人家懂的事兒多,若是從城外來的更好,你只同她聊天解悶吧,倒是讓我省心了。只別太累著,太醫可說了,雖穩了,還得小心些才是。平兒,你們幾個可看好了女乃女乃,別一個眼錯不見就又讓她如何了。」
平兒忙答應,又笑著替他們夫妻兩個布菜。鳳姐紅了臉,低頭吃飯不語。
一時飯畢,賈璉果真又換了身衣裳出去了。鳳姐喝過茶,便讓人把那位姥姥領過來見了,果然不過一個村媼,還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梳著小辮子,羞于見人,只往他姥姥身後躲。
鳳姐招呼了一陣,听她言談中粗鄙不堪,並不大看得上。只是若就這樣打發了去,一則並不知道其真實來歷,怕有損王家的面子;二則自己獨自在家實在是無事可做,因引著她說些村言村語,反倒有趣。那劉姥姥初時還有些拘謹,說到後來也放開了,越性的講一些有的沒的說,只盼著能哄了這位大女乃女乃高興。
鳳姐听至後來,笑得不能自已,伏在平兒身上才堪堪穩住。平兒怕她笑得太厲害,動了胎氣,便示意劉姥姥止住。鳳姐看時辰差不多了,也怕老人家出城不便,因吩咐人替她雇了馬車送了去,又讓平兒包了一包五十兩的銀子,搭了兩塊布。劉姥姥喜得什麼似的,千恩萬謝的,拿了東西隨了周瑞家的來至外面,又嘰咕了一陣才攜了板兒從後門出去了。
話分兩頭,賈璉推說部里有公事要忙,實則是往府外兩條街外的一條小巷子里去了。如今皇後大喪未過,家里頭不能興音樂歌舞,便是民間的戲園子也都停了。可這些官老爺們哪里受得了這樣,多半在背地里偷偷的取樂。賈珍向來是個及時行樂的人,雖說娶了可卿之後收斂了不少,在外頭還是一樣的風|流,因在這一處置辦了房舍,以作平日取樂之所。這日乃是賈珍生辰,又不能在家里宴客,便想出了這樣一個法子,叫了幾個相熟的戲子來這里,又因一向同賈璉交好,便請了他來,另有賈蓉和賈薔兄弟兩個作陪。
酒喝到一半,賈璉摟了一個戲子在懷里,強喂了一杯酒,展眼望去只不見了賈蓉和賈薔兄弟兩個,便問道,「大哥哥,蓉哥和薔哥呢,怎的一晃眼就不見了。」
賈珍笑得一臉曖昧,「他們自有他們的樂子,管他們做什麼。如今薔兒一人在外過活,兄弟見得也少,許是有體己話要說呢。」
賈璉會意,又問道,「大哥哥也太狠心了些,薔兒這樣小,竟是讓他出去單過,你難道不心疼的?」
賈珍放下酒杯,示意戲子們都出去,這才長嘆一聲說道,「我自來把他當做兒子一般,從三歲起養到如今也十三年了,哪里不心疼。只是你也知道咱們府里,多少腌事,便是沒有都要傳出七八分來,似他們這樣的還不鬧得滿府上下都知道?若是只有我們府里也就算了,你嫂子也是個明白人,又壓得住那些刁奴,便是焦大也不敢很放肆。只是這樣的事若是被你二叔知道了,豈不糟糕。」
賈璉道,「正是如此,竟還是這樣的好。只是我從前知道他們小孩家家的鬧著玩兒,不想竟是玩兒真的。要說咱們這樣的人家,爺們有這樣嗜好的也不少,可誰把它當做個正經事,橫豎一時興起抓幾個小廝也就完了,頂多在外頭養兩個戲子。真不知大哥哥怎麼想的,就這樣隨他們去了。蓉兒到還好,已經娶了妻,那薔兒是作何打算?總不能就這樣打一輩子光棍,雖說在府里領了差事,也不能總混著,好好的小子都要被那起子人帶累了。」
賈珍道,「我如何不知,早就想著給他相一個。只是你嫂子如今身子不方便,只等她生產完了再說吧。他們從小坐臥在一處,見的又多,會到今天這樣的地步豈是意料之外的。我只沒想到會這樣厲害,雖說他們也跟別人鬧,偏就一定要跟著一塊兒才行。你是不知道,上回我去蓉兒的院子,這哥倆就這麼赤|條|條的,一起在弄一個小廝。乖乖,成日介說我如何如何,我說倒是青出于藍才是。」
賈璉連連咋舌,「大哥哥也該管管,總不能讓他們這樣混鬧。倘或進去的不是你,一時被撞破了,不知有什麼難听的話傳出來。」
賈珍笑答,「他們才聰明呢,凡是有人的時候只弄別人,自個兒的事瞞的比什麼都緊。雖有些閑話,卻也沒什麼依據,不過是胡沁。橫豎于子嗣上也無礙,就隨他們去了。倘或一時管住了,說不得更壞了,又或者他們在心里偷偷怨我咒我,又何必呢。我只擔心,孩子們還沒鬧出些什麼來,外頭就是大風大浪的了。你如今在衙門做事,消息也比我靈通些,可听到什麼風聲?」
賈璉大驚,「大哥哥竟是听到什麼話了嗎,我卻是不知道的。」
賈珍背著手站起來,「卻不是听聞,只是猜測罷了。甄家一倒,總覺得還要出點什麼事。前些日子听說薛家的皇商被除了,他們家幾十年的老字號了,怎麼說除就除了呢。那薛蟠說是什麼得罪了林如海林大人,被公報私仇了,我卻不覺得如此。」
賈璉答道,「自然不會,林姑父的為人我十分清楚,薛蟠必然是得罪了他,但林姑父定然不會用這樣下三濫的手段來對付薛家。這事兒那薛蟠也曾找過我,因我們家那口子又是薛姨媽的親佷女兒,我也不好推月兌,打听了一番卻沒什麼頭緒,像是上頭的意思。」
賈珍一拍手,「就是了!想來上頭早有這個意思了,先是甄家,如今又是薛家,就怕咱們家也不能幸免啊。」
賈璉笑道,「大哥哥多慮了吧,咱們什麼人家,雖都說是四大家族,卻比他們不知風光多少倍。況且雖說二府都有爵位,到底沒有實權,又沒礙著上頭,哪里就這麼容易被盯上了。再者如今南北並不甚太平,想來上頭也不會隨意在朝中掀起大風浪。」
賈珍嘆道,「若果真這樣,倒還好了。」
賈璉遞過一杯酒水,「大哥哥向來恣意灑月兌,最推崇及時行樂,今兒這是怎麼了,這樣多愁善感起來。今兒是你的千秋,竟是把這些都放放,喝酒取樂才是正經。來,弟弟敬你一杯,先干為敬。」
賈珍也笑著把酒干了,將此事揭過不提。
另一頭,王子騰前些日子奉旨回京,這些天還在家里等消息。王夫人今日上門,卻是為了她的女兒元春。因皇上恩旨,元春應該是可以放出宮回家自行婚配了。王夫人早年間被權勢迷了眼,如今見甄貴妃的下場,兼之元春年過二十卻身在太妃宮中,早已把當日的心思熄了大半,只盼望能讓女兒早日還家。只是這其中諸多打點事宜,自家老爺又不精通,偏生家里也沒個跑腿的人,因此只得求助才回來的兄長。
王子騰卻連聲道她糊涂,「元春好容易進去了,沒被皇上瞧上許是時機不對,你們可曾在里頭打點了?這樣不管不顧的,竟不知是不是你的親生女兒了。如今元春有二十一了吧,就算是出來了,能找什麼樣的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當年你都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如今還有只剩下被別人挑的份,還能看上哪一家。」
王夫人被他這樣一說,倒是沒了主意,「那照哥哥的意思,竟是仍舊待在宮里的好?」
王子騰道,「也分情況,若是能打點好了,讓雲春往皇上看得到的地方去,自然是待在宮里好,橫豎咱們手上還有點東西。若是仍舊待在太妃那里,竟是早早的把孩子接出來吧,省得日後越發的難了。」
「什麼東西?哥哥還有什麼法子不成,快些告訴了我,也救救你外甥女吧。」
王子騰自悔失言,只含糊道,「沒什麼東西,我這里自然會打點,你們也該上點心。回頭你再跟老太太商量商量,她老人家經歷的多,還得靠她拿主意。我這里也不知是什麼結果,來年往那里上任都還未知,也是忙得很呢。」
王夫人因記下來,又急匆匆的回府找賈母商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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