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然和蘇亦好是一代人。這一代人從小也跟著高喊了幾聲主義,記事時家里也貼過**像,上學接受的是「五講四美三熱愛」、「四個現代化」、「計劃生育是我國的基本國策」教育,時事政治學的是「經濟體制改革」,是「以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相結合」,是「以按勞分配為主體,其他分配方式為補充」,上大學則趕上了雙軌制。
一切都是雙的,務虛和務實,狂熱和理智,未來和現在,精神和物質。這個國家最近二三十年所經歷的巨大變化由不斷推陳出新的《憲法修正案》來體現,而這正是他們的成長期,國家前進中的一切都給他們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有理想,也有務實,保守又模索著前進,經濟工作為重,但在強調經濟的同時,內心里仍然留著一份理想的高傲。只是這高傲是暗暗的埋在心里,不常與人說。與之前一代比,他們顯然是缺少重量的。而與之後一代比,他們顯然又是缺少「瀟灑」的。他們不太理想,也不完全現實,他們就是他們。
陳明然是a市人。a市,這個大城市,他親眼見到自己的家鄉成了全國人民的家鄉,人不斷的往這里涌,外地人越來越多,本地人越來越寬容,原來戶口為大家所設置的一切障礙似乎都變得越來越無關緊要了。隨著人涌來的是錢,野地、小四合院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摩登的高樓大廈,一幢接一幢,天越來越窄,a市越來越大,小時候騎著自行車四處轉悠,如今到哪兒似乎都要坐車或是地鐵。橋修的越來越多,路卻越來越堵,人們的腳步越來越匆匆,他這個土生土長的a市人也不得不努力的拼搏才會有房子住、有車子開。
陳明然心里有感覺,但他不是愛用語言的人,一切自在他心里。他只想做的好,他要求自己做的好,他十分努力,曾經以「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為座右銘,但從來沒想過要超過一切人。碩士畢業那年本已經找到一份外人看來還不錯的工作,可心里有些沖動,覺得似乎這不是自己的理想,在joural上看到幾篇*****,作者是一位荷蘭教授,他發了個email過去,居然得到了回應,于是他就去荷蘭做了該教授的researchassistant,三年拿了博士文憑回國。
在歐洲的三年里,他連留下來的念頭都沒有動過,他知道,這與他是家里的獨子無關……他不想家,但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中國人,他們是外國人,金發碧眼也不比黑頭發黑眼楮更好看。a市與世界一流城市的差距不是很大,他雖然務實,卻並不是特別的拜金或向往繁華。他回國也不是覺得有什麼重任需要他來擔當或有什麼要他來拯救——這一代人的普遍思想——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應該回去,那里是他的家。他在那里長大,那里很大,似乎有荷蘭這一個國家那麼大。他忘不了閑來無事去前海溜達的愜意,冬天,北風溜溜的刮過湖面,咬著冰糖葫蘆,跺著腳,三五個人高談笑鬧,太冷了就吃個炒肝兒或是抱個烤地瓜——這種生活,阿姆斯特丹、倫敦或紐約都不會有,雖然,在現在的a市,這些基本上也是回憶了。
他有機會就在全歐洲游蕩,完全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他發現中國人的思維和外國人果然不同,我們是想著一畝地能產出多少糧食來能解決全國人民吃飯的問題,但荷蘭人不是,牛女乃和鮮花照樣可以使他們生活的很好。他有時會笑,笑一不小心似乎就要被海水淹沒的小荷蘭,他的家鄉不是,四季分明,春暖花會開,夏炎雨會下,秋高氣會爽,冬冷雪會寒。許是他在國內基本完成了所有的教育階段,他回國也並沒有像有些海歸那樣覺得這也不適應、那也不爽。也許有不同,不同是什麼他也不知道,只覺得和出去前不同了,或許是眼界不同。
國內數一數二大學的本科和碩士、不是特別重點的海外博士,陳明然在外人眼里裝的**的,但他從來不真覺得自己和a市生活的其他人有什麼不同。他覺得無非都是換飯吃的本領,他喜歡,所以他會讀,似乎僅僅是為了個過程,當然,這個過程也給他帶來了收益,即進入ak,雖然碩士畢業的那份工作比ak並沒有遜色太多,而且,只與生活有關而與理想無關。
ak,世界五百強,他進入後也沒有覺得自己因此而身價大增,有時他不願和人說這些,因為外面的人會認為他們如何如何。他覺得他身邊的同事都是很普通的中國人,沒有電視里、小說中或大家傳說的那麼「小資」,咖啡館和西餐廳離他們也不是特別近,偶爾吃也就是吃了,只是飯的一種,沒有那種特別的「情調」。大家只是忙,忙著工作,工作之外,多半時間也還是會想工作,或者就是生活。
生活是一樣的,就是工作、工作和生活,無論你是誰,是小學畢業還是博士出身,是從商還是從政,是個體戶還是大老板。
對于愛情,陳明然的感覺也接近于此。他很少去想愛情,他覺得很酸。他看不上下一代男生不是因為他們幼稚,而是因為他們看起來很娘娘腔,天天把「愛」掛在嘴邊。他自認為很男人,就像他每次听到《士兵突擊》里鋼七連連歌里的那句「踏敵尸骨唱凱旋」時會熱血沸騰一樣。他不懷疑愛情,卻也不知道愛情在哪兒。看看周圍的人,似乎是互相看順眼的多,愛情?可能我們這個社會已經失去愛情的基石,太和平安逸的年代,沒有**、沒有生離死別,怎麼考驗愛情?他不挑,也不願湊合。一晃就這個年紀了,一個人過累了,該找個伴兒一起往下走,能夠背靠背、肩並肩的伴兒,能夠讓他起床時看見笑臉、難受時看見心安的伴兒,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情。
眼下這個人,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她會是,只要兩個人夠堅定。
蘇亦好則是另一種人,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那就是︰淡。她心里想的是「普通」二字——什麼都要普通的,不想打扮的很招人眼、qq上沒有特別的昵稱也沒有頭像、不願做嘩眾取寵的事情,一切能夠看起來淡的東西都是她喜歡的。但她看問題相對犀利,又是有言必發,不時充當著「出頭鳥」的角色。她不想做第一,可她卻見不得別人說自己不好。她的能力出色,不求名利,可如果評獎不公平漏了她,她會反應很激烈——不是為物質,而是為精神,為了別人客觀、正確的評價。
蘇亦好是一個純粹的中國人,她覺得中國的文化是寫意的,韻味十足。書看中國的,上古的恣肆、魏晉的飄逸、唐宋的風流、明清的清新以及五四的東西貫通。畫也看中國的,水墨畫,淡遠的意境可以讓人想半天。她沒什麼才藝,人不光閃,也不崇拜閃光。她從來沒想成為女強人,生活于她而言,最美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什麼目的。她曾經一度想讀博士,可因為畏于人言做「李莫愁」而作罷。她也曾想作個民間學者,研究研究她喜歡的東西,可又因自信不足而宣告泡湯。蘇亦好總是在別人務實的地方務虛,又在別人務虛的地方務實。
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花了一個多月復習順利的考上碩士,碩士畢業雖然有周折終于也找到了一份她時常覺得不滿意,但也不知道滿意的是什麼的工作。她不想有太多錢,因為她對生活的要求很簡單——兩室一廳的房子,衣食無憂的生活,一家平安,老小都好,其他時間就是她的,做她想做的事情。她太清楚了,自己加倍努力工作的最直接的意義是多賺些錢,不會名垂青史,也不會對這個國家產生什麼大影響。她甘于做小凡人,平凡、快樂、內心平實的小凡人。按照張潮的標準,「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裕,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雲全福」,她覺得自己已然有福。在最普通的外表下,她有一顆我行我素的心——別人對生活的評判標準與她無關,她的內心足夠強大,她的生活足夠豐富,她不無聊,也不尋求外在的東西來寄托。
畢業留在了a市,不是因為a市特別繁華,而是一種慣性——回去也不會找工作更方便。她在a市上了三年學,一直到要畢業時才開始對這個城市有點正面的感情,之前差不多是緊鎖眉頭批評氣候差、人太多、太吵等。真正畢了業,她終于覺得這個城市有些可愛的地方,那就是這個城市的文化。
a市和任何其他大城市一樣,沒有擋住現代化的腳步,冷酷的鋼筋水泥代替了原來的各種色彩變成了千篇一律的面孔,可這個城市的文化卻像胡同口的風,你看不見,卻能感受的到,而且,是在你不經意的時候。這種風與豪華的大劇院沒有關系,與全世界知名的地標沒有關系,甚至和那座象征著權力的建築也沒有關系。它在,並且無處不在。這,才是她喜歡的。
每天在a市行走,蘇亦好都覺得自己不過是這個城市中最普通最普通的一員,她沒有任何可以自傲的東西,她很普通。對于愛情,她也追求普通。名人、有錢人離她太遠,她從不羨慕,也自知做不了花瓶。讓她委屈自己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不會削足適履,愛情是生活的一種,不會因為愛情而妨礙了生活。盡管如此,她還是有過一次戀愛史,折騰了她三年還是宣告失敗,從此之後,對于愛情,一切轉淡,或者是她成熟了。
她有些欣賞革命年代那個以革命作為擇偶條件的婚姻,不是羨慕他們投身革命,而是在那下面,一切似乎都那麼順理成章,沒有琴瑟合鳴的酸氣,卻像陽光下的玉蘭花兒一樣,既樸素又美的深沉。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遇到這樣的愛情,現在看,是遇不到了。這個時代,誰還會相信這種愛情。她嫁他,出于沖動,只是嫁了而已。
以上便是兩人的單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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