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籍司藏書豐富,經籍國學,名篆策論,可都是謝福兒看不進去的,勉強讀一兩行,能讓人睡死過去,還不如皇帝書房里的奏折好看。
偷看奏折,成了謝福兒現在樂趣之一。
官員用素紙寫好的奏呈進入宮中後,需要根據地方、名目分門別類,還得在外面套一層黃綾當書皮,摞好擺齊了,最後才到皇帝眼皮子底下。
這工作是司籍司當仁不讓的職責。
折子一般是清晨進宮,在聖上下朝前就得料理完。
因為所涉軍國要議,不能出殿,司籍司一般派當值的女史去御書房完成。
奏折若多了,不是半刻一刻能完成,一呆可能就是一上午。
這樣一來,謝福兒接觸天子書房里的折子,實在不能說很難。
一開始本來緊張,可時下的熱聞,遠比死書精彩得多。
重臣偷娶九房小妾成日按著圖彩排以至延誤公務被參,京宦子弟香車寶馬撞人致死還狂傲我爸是……枯燥乏味的後宮生活,謝福兒承認自己是個禁不起誘惑的騷動少女……
其中上書最多的,卻還是關于北匈奴,主戰派和議和派吵得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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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正盛,一天比一天燥,熱到厲害時,斷續下了好幾日的暴雨。
這天臨近中午,天色陰霾,眼看又要落雨,掌籍急匆匆地來布置了臨時任務,皇上在建始殿議事,等會兒要搬去清涼殿的書閣辦公,一摞折子奏本都得跟著搬過去。
掌籍叫了幾名女史包括謝福兒在內隨自己一道去建始殿,臨出發前,陰著一張臉提醒︰「听說聖上今天朝上臉色不好,都長些眼
過去時,銅環朱門半掩,長廡上站著好幾個官員,都是殿內大臣的下屬亦或私交甚好的。
不留情面的喝叱隔牆穿來,震得人耳膜發麻,殿門里隱約跪了幾個人,錦袍繡冠金魚袋,應該都是肱骨要員,卻被罵得泡眼腫面。
司籍司一干女郎都是精明人,集體止步。
謝福兒知道皇帝是個不能得罪的,可眼看變成噴火龍,真的太可怕,這會兒還去搬什麼折子卷子?不是拿小命開玩笑嗎。
領頭的掌籍也沒見過這場面,不敢貿然進去。
廡廊上一個官員朝司籍司眾女瞄過來,目光停在謝福兒身上,猶豫了下,疾步走過來。
謝福兒看清了,又是那個打小報告的太常丞。
太常丞跟掌籍耳語一通,眾人才知道原來幾名主戰派追詢征戰北地的事,從朝上問到了朝下,把皇帝惹毛了。
瞧鐘頭,罵了半個時辰了還沒換口氣。
這節骨眼,傻子才去捅馬蜂窩。
可皇帝馬上得去清涼殿,東西都先搬過去,到了那兒光溜一片辦不了公,恐怕得又遷怒到司籍司,耽誤不得。
掌籍是老人了,這麼個剛好趕在一堆的特殊情況卻是頭一次,回頭掃了一眼,幾名女史知道這上司打什麼算盤,不約而同地垂著腦袋,連連後退。
謝福兒比誰都顛得快,余光一瞄,卻看見太常丞把掌籍請到一邊,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掌籍听完,馬上動了臉色,走向謝福兒,循循善誘︰「謝女史,你進司籍司也有些日子了,表現一向不錯——」
我長得哪里像拯救地球的英雄嗎?謝福兒死活不願意。
軟的不吃,掌籍眉一挑,拿出上級官威,分貝都高了︰「昨天建始殿這邊的折子是你分揀的,于情于理也該是你負責。不然報到皇後那頭,謝女史得想想後果!」
余下的女史知道有人頂鍋,大舒一口氣。
太常丞面無三兩肉的狐狸臉上藏不住的得意,也來臨危一腳︰「匈奴是個老生常談的話題!別看聖上發脾氣動靜大,其實就是個照三餐的習慣,罵罵就舒服了,不是什麼大事!」
小人,怎能容得了自己好?踩不死自己,生怕自己得勢了以後報復……不是要當太子妃?讓你連司籍司都出不去。
謝福兒決定跟他沒完了。
烏雲籠罩皇宮天幕,一個響雷自雲間轟下來,給里面的斥罵在伴奏,氣氛可怖。
橫豎都是個死,謝福兒只身入內。
外面一陣閃電撕破厚雲,背後大雨滾珠般嘩啦落下。
謝福兒對殿門口的閽人報了來意,跨過高檻,看清了,前排領頭跪著的是太子高長寬。
再往後挪一排……身影也熟悉。謝福兒揉了揉眼,還當眼花了,不是別人,就是自家的爹爹。
謝太傅當什麼官做什麼事,她清楚,可從來不知道在匈奴意見上,爹爹在朝中是主戰的那一方。
階上人聲音轟轟震耳欲聾,謝福兒見謝太傅跪了半會兒,搖搖欲墜,緹縈救父的勇氣鼓了起來,听罵聲慢了半拍,趕緊在一群牛高馬大的廷尉和侍郎背後踮起腳,見縫插針︰
「司籍司處女史來為聖上移駕去清涼殿,先行搬文書過去
殿室之內,陡一靜,斥責暫停。
很明顯,除了太子和謝太傅訝異望過來,其他被罵得翻了面的幾個大臣得了個喘氣的機會,打心眼對這女史轉移火力感激不盡。
胥不驕侍候在御前,見謝福兒這關頭傻乎乎跑進來,下階斥道︰「在議國事,不懂眼色,哪個是你的上級?會不會辦事?來人!」
謝太傅大汗直冒,差點兒就站了起來要替愛女告饒,被太子拉了衣角,這才咬著牙齒跪下去。
謝福兒不敢看上面人的臉臭到什麼地步,听後面有廷尉官靴咚咚聲,這可不是要拿下自己吧,還沒上板子就鑽心癢起來了,啪一聲趴得平平,臉貼地,憤憤辯︰
「皇上有國事,奴婢也有公事!皇上的國事是為了社稷,奴婢的公事是為了皇上哇!」
軟鼓鼓的在青色裙裾內拱出個型,又翹起來。
皇帝火氣盈天的青筋緩緩平展了下來。
滅火器啊這是!胥不驕察言觀色一流,揚手一指︰「到御前來收拾
謝福兒低頭上階,疾手整理條案上的冊籍,尺寬桌案對面的人悠悠開口︰「不驕啊,擺駕,去清涼殿
幸福來得太快,今天這脾氣發得不長啊!人人自危的臣子見皇帝掀袍起身,這才喜大普奔地領了旨告退下去。
謝太傅一步三回頭盯著一身女史衫的女兒,腳下活像粘了釘子。
皇帝有點暴躁︰「太傅還有什麼沒稟完?」
謝福兒猛朝爹爹使眼色,謝太傅這才百般不願地大步離開建始殿。
胥不驕準備去叫輦,皇帝斜睨他一眼︰「幾步路的事,轉個廊子就到了胥不驕犯愁︰「外頭雨下得正大呢!差華蓋鹵薄來?」皇帝瞥一眼外面,目光劃過抱著冊子,還在晃神的謝福兒身上︰「夏雨怕什麼,清爽!拿把傘就行了低了聲音︰「小點兒的
胥不驕心照不宣,叫宮人取了把小巧的象牙骨油紙傘,給皇帝披了防水油絹大氅,戴上金藤箬笠,又將謝福兒手中卷冊搶接過來,把油紙傘塞過去,囑咐︰「別叫皇上沾了雨水,靈光些
謝福兒捧著油紙傘︰「奴婢是司籍司的人,沒受過這訓練,怕做不好,奴婢力氣大,還是去搬折子吧——」
胥不驕嘖一聲︰「撐個傘,有手的人都能做!下雨天跟著聖上漫步,旁人修都修不到,情趣著呢!您這小女乃女乃還真是不會想!」
這丫頭不大靠譜,又是新人,胥不驕不敢撒手,拉了兩個黃門侍郎跟在後面丈余。
沿著廡廊,謝福兒伴駕撐傘。
皇帝比她高出不止一個半個腦袋,腳又邁得大,一步頂她兩三步,謝福兒一只手舉傘舉得差點沒斷掉。
夏天衣裳又輕薄,不如他裹得嚴密,還沒走到一半,謝福兒半邊朝外的一順頭發到衣裳靴子都濕了。
也不知是什麼傘,擋得了左,擋不了右!這什麼鬼皇宮!窮到這種地步!這傘還敢不敢再小一點!
玲瓏畢現,印出肉色,側面曲線也看得入眼,發梢尖尖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皇帝海拔佔優勢,地理位置好,由上至下覷了兩眼,她還揣著剛才的驚嚇,沒發現。良久,听身邊柱子發了話︰「伺候御前敢心不在焉
謝福兒喃道︰「奴婢還在想著父親這年頭,朝臣最怕的就是被皇帝教訓,訓完了回家嚇得寫好檢討抹脖子的多了去。
那日光被皇帝說教女無方,謝爹爹都不舒坦,這下子又跪又罵,指不定還怎麼低落法!
謝福兒眼眶紅了,真的是擔心了。皇帝的臉刷的陰了,大力一拍手邊廊柱︰「你是說朕不該發脾氣,罰錯了!」
謝福兒被他嚇死了,見後面跟著的胥不驕都探頸望過來,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皇上您不能總是冤枉奴婢!」
皇帝舒服了點兒,收回拍紅的掌子,慢慢走著,語氣又回到悠悠然︰「那就是說比起謝敬喬,你更死心塌地敬重朕?」
謝福兒見他兩個腮幫子都紅了,氣成這樣哪敢說不,望天︰「君為上,爹也大不過聖上
皇帝滿意地笑了︰「不孝女
拐了彎,看見清涼殿的門楣了,謝福兒只覺得累又冷,雨中漫步是情趣?那得看誰是被伺候的!
她抬起濕漉漉的手揉揉飄進雨水的眼,雨蒙蒙間,一具身影在兩名內侍的撐傘下,慢慢吞吞移動,朝另一邊的宮苑小徑走去,寥落又有些笨拙。
背影太特別,五百個人當中都難得挑出一個。
哎,那是個想踏平北地的貨,無奈最大的不松口。
誰叫攤上個就不願意出兵的父皇?掌權的拿大,急個什麼?
安穩享福,等自己上位了再說,到時你說一,他能說二?他想說也說不了,恐怕都躺棺材去了……
皇帝腳步放緩,低頭瞥了下面淋得透濕的小人兒一眼,又循跡望過去。
謝福兒自顧盯著太子,直到進了清涼殿,內侍迎駕,又將女史手里水淋淋的傘接過去。
謝福兒趁內侍給皇帝生炭盆遞熱茶,得了空,在門下擰袍角,擰來擰去擰不干,潮氣從腳下往上冒,薄衫貼在身上黏黏答答,就盼著快點回司籍司換身干爽的,正是這會兒,殿中央的天子拉緊了披氅,不叫人月兌,也不叫人撢水汽,像衣服里面孵了個蛋見不得人,揮揮手︰「都下去吧
謝天謝地,皇帝今天轉了性,難得好打發!謝福兒吁口氣,喜洋洋地拖著一身水泥濘正要跟清涼殿的宮人一起拜退,頭還沒低下去,對面人話還沒完︰「謝女史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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