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寅時,北國的雨實是很少有這樣突如其來的,偌大的雨落了一地一身,只讓人渾身泛起冷意。
幾步跨到屋檐下面,楚留香看著外面偌大的雨幕嘆了一聲︰「這雨這麼大,竟像是不想讓我們離開古道庵一般。」
唐子期的目光定格在不遠處‘千石老僧’的尸體上,眸光一閃,繼而毫不介意地跨進了雨幕之中,在尸體上翻找了一圈,他終于發覺了那種違和感產生的原因。
千石老僧的懷里竟是纏了好幾圈棉布,刻意將本來枯瘦的身材纏得臃腫了幾分,翻找了一會方才從尸體的內懷里取出一封信,唐子期徑自遞給楚留香,繼而簡單地解釋道——
「他的手很瘦,人卻太胖了,大概是故意想讓我們發覺這封信。」
楚留香的笑意慢慢斂去,面色凝重地接過了唐子期手中的信,上面的內容很簡單︰「古道庵背後的舊書堂,救命。」
楚留香看了唐子期一眼,繼而想起了這人冷漠的性子,索性笑道︰「就此別過吧,我去後面看一下。」
「我也去,」唐子期看了楚留香一眼,瞬間想起了笑風堂的白蓋頭,沒有太多思索便開了口,然後欲蓋彌彰地看向了楚留香手里的信︰「我拿到的。」
那意思就是這件事我要參與到底。
于是楚留香便是笑了,笑意中難得地帶了開懷,眼神帶了些許促狹的意味︰「好,那就一起。」
唐子期低咳一聲,只覺得有些莫名的尷尬,所以他學著楚留香的習慣輕輕抬起手,模了模鼻子。
古道庵的背後還不如院里,簡直是滿地都是陷阱一般亂七八糟。
唐子期和楚留香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半晌方才道了那個所謂的書院,書院早就沒了書院的樣子,將門口的柴垛撥開,楚留香剛想往里走就被旁邊的勁風一激,向左邊生生一閃,一根柴火砸了下來,幾乎是毫無章法的。
看到楚留香躲了開來,索性又沒頭沒腦地砸向了一旁的唐子期。
唐子期的夜視力一向很好,幾乎是一瞬間便看清了「行凶者」的長相,那是個小孩子,他沒有楚留香那麼好的身法,一瞬間又忘記了用上劍三的小輕功,所以他只是一抬手生生擋住了砸過來的柴火棍,那力度竟是讓他也微微皺了皺眉,還是挺疼的。
下一秒楚留香一把抓住了小孩的手腕,臉色有些難看︰「怎麼回事?」
「你們殺了我師父,」小孩的聲線有點緊,繼而又一次啞聲重復著︰「你們殺的是我師父……」
楚留香默然地看著面前的孩子,小家伙還很小,似乎不過五六歲的光景,即使是跟著這個假的「千石老僧「似乎也沒吃什麼苦,看上去甚至氣色很好。
看了一會,楚留香似乎是方才回過神來一般將小孩子慢慢松開,目光中有些歉意,語氣也溫和了不少︰「弄疼你了?」
「我只有師父了……」小家伙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現下根本拗不過眼前這兩個大人,呆怔了一會便慢慢蹲去,極為壓抑地哭出聲來。
楚留香怔了一會偏過頭去看了一眼唐子期,唐子期臉色是顯而易見的不耐,看向小東西的臉色卻是有那麼點……無措?
這個認知成功地讓楚留香笑了出來,那笑容太過干淨風雅,竟是讓唐子期有些許的怔然。楚留香垂眸看向地上趴著的小孩子,蹲去輕聲問道︰「你叫什麼?」
蹲在地上的小家伙用一種不信任的表情看向面前的人,大抵是因著楚留香看起來太過無害,他抽噎了一下到底還是開口了︰「如……如花,」大概是看得出兩人的表情微妙的落差,小家伙補充了一句︰「我是個孤兒,兩年前被師父撿走了,這是師父起的。」
……所以說重點是這是什麼詭異的名字?
楚留香看著面前的小家伙只覺得心底有些許的痛,這是千石用性命保下來的孩子。
不管這個假的千石老僧是因為什麼喪命的,至少與楚留香還是有千絲萬縷的關聯,這一點楚留香還是明白的。
所以說,並非是天下最愛管閑事的楚留香,而應是最愛被閑事找上的楚留香才對。
「千石老僧將你托付給了我們,以後跟著我怎麼樣?」楚留香看著面前呆呆的小孩子,心底復雜地問著,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你若是想報仇,就先學點真本事吧。」
小家伙盯著楚留香和唐子期看了半晌,然後咬著牙哽咽道︰「今晚,我會記住的。」
楚留香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便再次看向面前沉默的小家伙柔和地挑了挑唇︰「愛憎分明,這很好,你以後就叫南雲吧。」
想了想,楚留香驀地憶起之前唐子期說過的話,索性抬眸問他︰「你要教他嗎?」
唐子期聞言微微一怔,然後唇角冷峭地抿起來︰「我習的是殺人之道,不適合教人。」
楚留香的動作便是一頓,然而他到底是個俠客,永遠不擅長騙人,所以他只是微微提起唇角笑了笑,笑意極為溫和,輕輕伸出手拍了拍唐子期的肩膀,似是一種無聲的撫慰。
南雲睜大了眼楮像是受驚的小鹿一般看了楚留香半晌,然後又將目光轉到了唐子期的身上,最後慢慢點了點頭。
六歲的孩子已然有了自己的判斷力,他猶豫了一會方才嗚咽著問道︰「真的是你們,殺了我師父嗎?「
楚留香模了模南雲的頭,只是沉默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我之後便要啟程去天山,」楚留香溫溫言道,一只手緊緊拉住南雲的手指,感受得到小孩子強烈的依附願望與懇求,所以楚留香只是安撫意味地模了模南雲的頭,然後繼續抬頭看著唐子期︰「一起?」
唐子期下意識想要拒絕,繼而想起了笑風堂的那塊白蓋頭。唐子期知道楚留香很強,只是楚留香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和他有瓜葛的人了,他每每將楚留香清俊的側臉與那塊白蓋頭放在一起,就會下意識地覺得心里發堵,所以他只是蹙了蹙眉,然後不甘不願地說道︰「好。」
楚留香大大方方地看了唐子期好幾眼,然後挑起了唇角笑得雲淡風輕,他忽然很想模模唐子期的頭,就像是模南雲的頭一樣。
只可惜唐子期已經轉過了身去,徑自走在前面。
于是楚留香也只是不動聲色地將手放了下來,然後溫聲問南雲︰「走吧。」
唐子期是當真累得很了,晝夜的跋涉不提,而今又在古道庵糾葛了這麼久。甫一上了馬車,唐子期就闔上了眼楮。
大抵是因為太過倉促,又是遠程,因而他們也只租到了並不大的馬車。
唐子期坐在靠邊的位置,中間是南雲。楚留香便托著腮坐在一旁看窗外的風景,回過神來就看到南雲似乎是毫無睡意地盯著他的側臉發呆,于是楚留香便笑了,復又看了一眼將自己的頭朝著馬車一下下撞的唐子期,有些無奈地低聲問南雲︰「換個位置?」
南雲懵懵懂懂地點了個頭,被楚留香抱了起來輕輕放到靠窗的位置。
楚留香于是得以坐近了細細端詳唐子期的眉眼,這男人實在不能說是生的好看,好看這個詞比較常用于長相清俊的類型,然而唐子期的眉眼太過冷峭了,像是他的人一樣,就好像一柄藏在鞘內的劍,隨時出鞘便是奪人性命的利器。
唐子期就是這麼一個人。
事實上,唐子期對于楚留香而言,應當算是一個異數。在這人之前,他從來不曾想到過會和一個殺了自己朋友的人一路相伴而行,然而現下,楚留香苦笑一聲,只覺自己大抵是瘋了。
楚留香發了一會怔,只覺這樣的自己竟是魔怔了一般。
將目光重又投在唐子期臉上,楚留香搖了搖頭,將手里的毛絨薄毯輕輕蓋在了男子身上,不出意料地,他發覺唐子期整個人都微微僵了一下,于是楚留香又笑了,語聲和緩道︰「睡吧,下次這麼辛苦的話,直接告訴我趕不回來就是。「
這麼辛苦地趕回來,究竟是為何?唐子期,你想過沒有?
楚留香閉了閉眼掩去心底微妙的悸動,這句話在腦海中打了個轉卻終究沒有問出口。只因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在期待或是畏懼著最真實的答案。
唐子期或許就是來殺他的,這一點他早在漣瑤那一瞬便了然了。
然而現在的氣氛又是如此得好,所以楚留香選擇了沉默。
唐子期只覺極為奇怪,在前世他早早失了雙親,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到底從來不曾體會過這樣的溫情,而後他過著的也幾乎是苦行僧一樣的生活,三十歲的人不曾戀愛,感情史清清白白沒有半點記錄。
因而這樣被人照顧的感覺,竟也是頭一遭。
他慣來淺眠,早在楚留香換過來的那一刻便是醒了,只是太過疲憊便也沒有動。
所以感受得到楚留香清淺的呼吸落定在自己的方寸之間,同樣感受得到那種膠著卻又極溫和的視線,讓唐子期幾乎要忍不住起身躲開。
然而唐子期終究還是沒有動,他听著楚留香的低笑,然後是和緩的語聲,不緊不慢的那種,專屬于楚留香的語調,莫名的竟是心靜下來。
適才南雲在身邊,那樣無害的一個小孩子他都不曾真正踏實地睡著,此刻楚留香在身旁,鼻間縈繞著若有若無的冷香,有一種莫名的心安。
毯子很暖,這處又是官道,馬車穩穩地行進著,唐子期昏昏沉沉了一會,便也徑自睡了過去。
唐子期的睡相極好,不曾將毯子掀動哪怕一點點。
楚留香便微笑看了一會,繼而給不知何時靠到自己身上的南雲披上了一件披肩,自己則取了一本古籍悠悠翻著。
這樣的生活,竟也讓閱盡人間繁華的楚留香驀地有些著迷了。
若許,沒有那些所謂的陰謀,時光定格在此處——
風和日暖,塵世靜好,陽關大道上與君不問歸處,悠悠而行。
大抵也是一件美事罷。
注︰
寅時︰35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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