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沖出末路鄉村]
第49節第四十九章劉武
劉武這回在麥地干活,爺爺看了,心里暗暗稱贊︰這孩子,別看十一歲,白面書生,那干起活來,稱得上用腦上賽諸葛,下勁上堪比拼命三郎。劉文會武功,力氣大,干活時間長,又經過爺爺教,割麥架勢如懷抱彎弓,一手扶麥桿往後,一手鐮刀劃過,「唰」麥子齊刷刷離地,鐮刀再一攔,腳尖一鉤,整整齊齊一般高低,再膝蓋頂住,抽出幾根青麥稈一擰,捆捆好了。蹲地腳一蹬地,人前跨步,一手劃拉,一手鐮刀,又兩大步一壟麥倒下……那動作,真個叫「行雲流水」干淨利落,不用返工窩工。劉武沒有經歷多少農活。但這孩子像他爹,到地頭,先看,看爺爺干,看爹爹咋割,看大人用鐮刀,看哥哥腳步——應了老話,「會看,看門道,不會看,看熱鬧。」活,沒做過,可劉武看了半個時辰,比劃了半個時辰,輪到他動手開鐮了,那個輕松勁,爺爺這個老手,也自愧不如。
人單薄,倆腿扎穩馬步,小手左伸貼住麥稈離地二寸——麥茬留的低,老手的活;上身前探如虎頭——力氣前傾,方便下一步;右手鐮刀把握緊——省的月兌手,硌手,手上磨泡,也是割麥最費力氣地方;貼住麥根一寸半猛後平扯,「唰」輕輕響聲,麥稈傾斜,左前腿前靠,鐮刀一抬到麥稈半腰,左手揪住三根青桿一繞一掏一鑽一掂,隨手松了,一捆麥子,安安靜靜躺那。右腳前移,左腿跨大步,左手一伸,又一行麥稈服服帖帖……
干到下半晌,三娘過來送吃的,看了,一把摟過劉武,心疼地揉著紅臉蛋,「哎呀,我的乖,這才多大,恁會學活哩!」旁邊坐地上吃饃的幫忙人心服口服,夸道,「哎呀,俺的娘哩。他這小腦瓜不知咋長哩,硬是琢磨干活竅竅,俺三個捆起來,還不是棵蔥哩!別看小年紀,出的活,俺也羞愧!」可不是,能超一個半壯勞力割麥!別人光日頭曬就汗流滿面,等動手動腳,衣襟濕透了。劉武呢,現在清清爽爽,好整以暇,想接著干,不累哩。
劉武六歲起上私塾啟蒙,拜師本家族叔劉貴堂。劉貴堂是大清秀才,十六歲考上,那年是懷慶府第三名,有懷慶府以來年齡最小秀才。府里太爺高興,獎勵二十兩銀子,希望再接再厲,算是太爺將來一大臂助。誰知,以後諸事接連不幸。秀才第三年,爺死,死不瞑目;第五年,娘死,死時拉著手不放;第八年,能考舉人了,女乃女乃死了,死的時候,老臉高低梗著蓋不上棺材蓋;第十年頭上,爹得急病,來不及見面。蹉跎到二十七歲,定的親事一直不能辦,半個丈人、丈母娘先後五年里相繼郁悶辭世,剩下姑娘,一狠心,先搬過來自己嫁自己。結果未及一年半,不知啥怪病,疼了一夜撒手走了。家產因為辦白事,消耗殆盡。劉貴堂感覺人生荒誕,都讓自己趕上了,是個倒霉星,想懸梁自盡。誰知,吊了三個地方,不是繩斷了月兌了就是掛著的橫梁忽然會轉圈甩下自己。生,生不成;死,死不了。劉貴堂迷惑了,變賣家財,喝酒,想喝死,可是越喝越健壯。抽大煙,偏偏抽一口,嘔吐一口,反反復復抽不下去。干脆,坐在最心愛的女貞樹叉里,啥也不吃尋死,第六天,暈頭暈腦時候,一個小男孩,掰開他嘴,塞進塊肉,月復內聞香,張口咽下,頓覺人生亦有樂意在,趣味在。一躍而起,不再沉淪。還好有幾畝薄地,三間瓦房,在族長大方下,用祠堂做私塾,課教本族願意求學子弟。第一個門生,即是喂他肉吃的小孩——劉武!
那年劉武六歲,看著眼前眉清目秀小女圭女圭,劉貴堂仿佛回到了自己小時候人人寵愛的情景。當下拉住娃的手,「我得給你磕頭,是你救我哩!」恭恭敬敬磕了三頭。劉武小小年齡知道個啥?呆呆地看著大人。
隨後,和族長商議好後,劉貴堂拎了四色禮物,上劉武家,一是謝劉武救命之恩;二是請劉學林允許,讓自己傳授劉武學問。劉學林那時還窮嘎嘎,見村里秀才上門,哪敢怠慢。人家磕一個頭,自己磕倆,鬧得雙方見面「砰砰」頭就磕了半天,還是婆子攔住,請坐,才不好意思哈哈大笑站起來。
劉學林自然十二分願意,但前提是學費不能免,哪能讓師傅白費心思的理呢?推讓來推讓去,劉學林說到不然劉武就別去了,秀才才勉強接受。婆子張羅張羅家里,烙了兩個小面餅,還摻點玉米面。秀才倒不再客氣,說是好幾年沒吃過正經飯,就討擾了!
劉貴堂收了三個學生,劉武最小,大的十一,分成三撥授課。劉武先鍛煉記誦,輔助康熙欽點《千字文》識字,再練毛筆字起步。
如同剛開始的女敕芽,受苦最多。冬風未退,春寒先起,冷颼颼黑白刮著,寒意浸著,找食的小鳥,看見綠瑩瑩,會好奇啄木著,調皮的幼童,扯下揚鞭策馬玩……意料到還是不到的威脅,處處、時時存在。所以劉武初入私塾,還是頑童一個,不受拘束,胡寫亂描,東瞧西忘——不是先生耐心,加誘導,兼之想轍,那上裝了陀螺,哪有個消停。
日頭落了西天邊,紅了;又打東邊升起,花臉。變換了四次,劉武書讀了三薄本,字識了四籮筐,陀螺的,變成了鐵板上釘釘,拔不出來,穩穩當當,紋絲不動。
尤其寫毛筆字時候,腰挺得賽楊樹,似山腳,兩腳抓地,肩膀平正,頭上臨時放碗水,一個時辰碗面不見個波紋。冷不丁想從後面搶走筆桿,那要使出吃女乃力氣,怕累壞的還是你的腰,氣喘粗了壞你的胃!
爺爺看見,面兒像核桃漚熟了曬干了撥開皮的核;爹爹瞄了,三步兩步迎上前;娘听見聲音笑盈盈……咱家的孩兒,像樣了。逢年過節,一定備點禮,請過來換個口味。這兩年日子眼瞅著芝麻開花,待先生的禮數越發周密了。
這天,先生講《詩三百》起篇,幼童生澀地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句讀停頓顛三倒四,惹得先生忍俊不禁,葫蘆而笑。「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先生止住搖頭晃腦,一句一句板正,練了兩遍,讀順口了,再背,再給先生講自己會意。小孩子家,見過啥世面,能知道淑女在河上干啥去,有男人見色起意?烏魯烏魯半天,莫知其解!
先生按自己當年先生解釋,「一個男的,在河邊偶然踫見一個女的,見人家好看,就想求愛……」劉武腦子里糊里糊涂,「求愛」是咋回事?男的見女的,就求愛,那俺娘見俺爹算求愛,俺見俺娘,算不算?俺爺見俺妹呢,俺見私塾旁邊那小女孩……
先生一「啪」醒木,嚇了劉武一大跳,「娘哩,求愛先生還嚇唬俺俺可不敢見女的哩!」
先生見劉武神色,就問,「剛才你想到哪里了?」
「先生,男人見女的就求愛,是不是孔子見女的也求愛哩?」
「咋這樣說哩?」
「先生說孔子編纂,孔子編書,是不是說出了自己是這樣人哩?」
「孔子是收集民間歌謠整理成書,傳聖人意思,沒說孔子見女人就求愛。」
「聖人不求愛,那聖人是不是沒見到過女的哩?」
「聖人也是人,自然見到過女的。見到過女的,不見得聖人就求愛哩。」
「聖人不求愛,寫這樣書,是不是教人求愛哩?」
「聖人說聖人話,教人追求‘窈窕淑女’,有個樣子哩。」
「那聖人教人求愛,是不是聖人見女人愛女人,女人不愛男的哩?」
「書上沒有這樣說哩。」
「那‘窈窕淑女’是不是聖人編出來的?」
「聖人不會說假話,世上自然有哩。」
「先生見過‘窈窕淑女’求愛了沒有?」
「我的‘窈窕淑女’死了,只是心里想哩。」
「那‘窈窕淑女’不是沒有了嗎?聖人咋還會寫哩?」
……
到了十一歲頭上,腦殼活泛了,不再一根筋。爺爺說,是先生敲腦殼敲出來哩!爹爹說,子弟不讀書,一輩子泥腿子眼窩窩哩。娘說,先生是懷慶府神童秀才,學生自然沾靈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