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沖出末路鄉村]
第73節第七十三章向南
四更天,劉學林父子倆上路了。跟爹商量的結果,爹還是主張領著大孫出去見見世面,二來防止小孩房事管不住,傷了身子,咋著婆子大幾歲。
劉學林趕車,劉文先睡。夜里,涼氣襲人,披件棉襖還頂不住,干脆下來跑著,輕巧的腳步聲,伴著騾子「」聲,和車子發出的「咯吱」聲,打破周圍寧靜。車上裝有十來斤剩下的小地黃,本村不要;還有八十來個爹編織的大小籮筐,試試外邊行情。余外就是婆子們麥秸火慢慢烤制的烙餅,里干外干,即使這樣潮天,放個十天半月也不會壞,當爺倆干糧。
木 轆「吱——咕」轉著,蹍著不平的路面,發出刺耳聲響。劉學林很享受這種獨特的聲音,仿佛婆子手撫模著,安逸、平靜、踏實,覺得日子就是這樣和緩、悠長、重復。日頭碎蛋黃一樣,抹在樹林那頭,潮濕慢慢退去,劉學林身上熱起來,微微出汗,就放慢腳步,隨騾子四平八穩地慢跑。見騾子脊梁上,也有汗濕,「吁」停下,拿出草料袋,騾子探頭餃兩根,嚼嚼,可能覺得味道還正宗,口就大起來,搖頭擺尾。吃了一陣,拿出皮囊,倒出水飲騾。又拿出兩把黃豆,就手里吃,看見掉地上幾粒,撿起來舌忝干淨。拿著毛刷,梳理幾下,騾子越發歡實吃起來。
吃了會,收起,解開韁繩,卸下,牽著溜達兩圈,騾子慢慢著地,打了兩個滾,蕩起陣陣灰塵,「 」打幾個響鼻,後蹄一蹬,站起來。劉學林知道牠休息好了,就喊起大孩,指正方向,接著沿駕部正南走,躺車上迷會。
劉文頭次見黃河灘,看著望不到邊的黃河水,發出「嘩啦扒拉」,劉文喊醒爹。
「今年河水滾北邊來了。你看,泥水漩渦連著漩渦,說明下面坑窪多,貼近岸邊,把岸都吃下去了,咱要離水遠一點。」又指稍遠處,「別看哪兒水緩,危險更大。」把前邊幾棵倒樹拽出來,掰斷樹冠,扔到近處,卷著飄幾步,沒了。扔到緩慢處,樹冠一搖一晃,沉下去了。劉文看了直咂舌,真厲害。
上了渡船,艄公要等人,劉學林出了兩倍價錢,艄公開了船,連車帶人,搖搖晃晃過去了。走下幾步,地上濕濕的,粘腳,月兌了鞋,涼地,劉文歡快地跑起來,等爹提醒「注意」時,崴了一腳。哦,爹說了才明白,濕地,有牛皮沙,腳容易陷下去。
又走了百十來步,漸漸有草,就容易走了。坐上車,劉文站車幫看去,入眼處,都是綠,密密麻麻的草,長勢很旺。「爹,這是誰家的,這麼大地,看不到邊,沒有地界?」
「無主的地。」
「可惜了。要麼咱家搬來,佔它一大片,該多好!」
「三十年河北,四十年河南。今年黃河北滾,富了南岸,多出幾千丈寬河灘地。來,讓你見識見識黃河的好。」跳下,走兩步,撩過來西瓜。劉文接住,「爹,你變戲法哩?」
「下來,自己找找!」
劉文飛步跳過,「哎呀,到處藏著西瓜。誰家種的?」
「你吃吃看。」劉學林已經在吃了。
劉文把西瓜皮啃去一片,露出肉來,鮮紅鮮紅,舌尖舌忝舌忝,好甜!
「和村里味一樣不?」
「沙甜沙甜!咱村的瓜,雞糞養的,一股雞屎味。」
「咱村種瓜,得請外人,余下利就小了。」
「那這兒瓜呢?」
「無主。自己生,自己長。」
「神仙地?」
「你看,這野草多旺!瓜秧照長不誤。多肥沃的地啊!哪像咱的地,犁地、上肥、耙地、鋤地、拔草……就這,還不好好長哩。」
「那咱也不要這樣的地。把人都慣懶了哩!」
「一方水土一方人。咱就是那勞碌命!來,咱裝幾十個,順便賣個飯錢。」
下面沿著長垣大堤走。兩邊青柳低垂,小風細刮,日頭曬不著,劉文很喜歡這綠路。搖著鞭兒,哼著梆子,一氣趕到半晌午。
忽然,路上行人漸漸多了。紅男綠女,老婦少小,一會一群。劉文不知咋回事,喊爹。劉學林坐起來,也不知道。看見一個年齡大,很和氣樣人,劉學林作揖打听,才曉得是學堂崗聖廟舉行祭祀大典,方圓幾十里,都會來看熱鬧。劉學林自己認為自己也算半個讀書人,听說有這樣的事,也想見識見識。讓劉文隨著人,慢慢走,反正不耽誤啥生意。
劉學林正在嗟嘆眼前人煙熱鬧安祥,才是真正人過的日子。忽听一陣喧嘩,「啊呀」、「攔住」、「躲開」……回過頭來看,只見一匹馬驚跑,掛倒了幾個人,撞翻了幾輛車,看見人迎面攔截,掉頭沖下堤,「 啷…… 啷……」後面有人追趕、嘶喊……
劉學林看勢不好,幾步跨出堤岸,發力攆了十來步,看準車上嚇傻了的人,趁著斜坡,腰一扭,拔高躍過車篷,手一抄,攬住落地。車轟隆隆翻滾下去,連馬也帶得 啾啾嘶鳴滾下去,除了兩股煙塵,啥也看不清。
後面的人,嚇呆了,停了一會,才見一人跌撞過來,「閨女——」噗通,倒地了。又從後面來幾個人,大呼小叫,亂糟糟。
堤岸上人,卻喝起彩來,「哎呀,好漢,好漢——」有幾個人簇擁過來。
劉學林喘著氣,彎腰看看,自己褲腿撕掛扯了。又覺得手軟軟的,才想起救了一個人,扭頭看,啊,是女的!手趕緊松,那人卻一邊倒下,又趕緊攬住。听周圍亂哄哄,便轉過頭,有幾個男人往這邊跑,便把那女的平放就走。
「好漢,別走,好漢,別走——」
劉學林只管朝斜堤快跑,劉文看著,起動馬車,跑了一程,他爹趕上,爺倆直奔開封而去。
開封沒啥變化,只不過更灰敗了些。街上人奇怪,男人大多不見辮子,半截頭發,披散著。還看見一隊一隊扛槍人,在那走路,槍也不是見過的鳥槍。劉文頭一次看見街上恁多人,啥都稀奇,跟焦作不大一樣。趕車到劉學林以前常來地方,認識的人不見一個,只好轉到鐘鼓樓街,先看看車上東西價錢。
編筐很好賣,一下躉給雜貨鋪,小的一錢銀子一個,大的三個一錢,口頭約定以後再來,還躉給他。干地黃,藥鋪看個頭,出的比懷慶府高三成。劉學林收好銀子,大孩可高興,外邊比家里來錢!劉學林大方地要了兩海碗驢肉湯,兩蒸籠包子,再掰碎烙餅泡上,美滋滋吃喝起來。
「誰的車——誰的?」
劉學林抬頭,看見穿身灰衣服、絡腮胡子漢子,肩上黑乎乎扛著啥。
「俺哩。請問您……」
「走,給爺走一趟,」撲嗒一坐上。
劉學林催孩,兩三口吃完,給了銅錢,「請問去哪,拉啥?」
「到地方就知道啦!」腳一抬,瞪了眼。
劉學林不知深淺,趕緊吆喝前走。走了兩袋煙功夫,到了包公祠西,老校場。「停下,過來搬!」帶頭走到低排屋,跟旁邊同樣灰衣服人說啥。開了門,地上摞著他肩上一樣東西。
「把槍裝上,快!」
哦,槍。這槍咋這樣子?一邊想,一邊搬,沉甸甸,十來斤重哩,比鳥槍短。裝了七八十桿,呵斥運到大相國寺對面,卸下。劉學林要車錢,那絡腮胡子領到灶火,吃飯吧,管飽算車錢。掉頭走了。
爺倆只好再吃,來走,拿了倆燒雞,也沒有人管。
劉學林看這不行,換到學府街,兩邊做買賣人多。挨家問拉貨不?大都搖頭,也有幾個門外看看,「這兒活,有人包了,別處去尋活吧。」
劉學林想,路過包公祠對過,有條小巷,那邊破爛房多,跟灰衣服地方近,說不定……想到就去。果然,到巷口就有人攔車,要搬家。看了家什,講好價錢,父子倆扛了幾趟,抬兩回,裝好了,連人一塊拉著。轉了兩條街,來到一座獨門大院,倆人也不敢亂看,人家叫放東,就扛過去。卸完拿錢,生意算是開張了。前後干了八九天,見商鋪紛紛關門,問了相熟的掌櫃,說是打仗,勸他們也躲躲,那打出的火,不長眼,說不定就送命哩。
劉學林干脆也不躲,就此回家吧。買了些家里用著的物品,爺倆連夜走。
行行復行行,又。馬車順著舊轍,嘰咕吱喳地扭著,劉學林半閉著眼,靜听著周圍傳來的聲音,有「唧唧」蟋蟀叫,有「索索」田鼠咬,有鹿蹄聲……一片安靜。快天明時,走了五十來里,前不著村落,劉文替換爹,趕一段,見日頭高了,看著車,在一叢樹林歇息。約莫小半個時辰,來路上,傳來腳步聲,車 轆聲,馬蹄聲,說話聲。劉文套上馬嚼子,繩拴著嘴,給騾子梳理鬃毛,等人馬過去了,才松開。劉學林從溝坎偷看回來,「二百多號人,槍有三四十桿,搶東西哩。」拿出包裹,「吃點停會再走。」
爺倆吃了,把騾子拴樹根,揪一堆草放跟前,躺草甸上歇息。看看正午,劉文上樹梢上瞭望,沒有啥,爺倆吆喝車上路。夜里,隨便讓騾子歇歇腿,後半夜趕路,第三天到了黃河灘,撿拾三五十個西瓜,乘渡船過河,起更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