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市的春天濕意濡濡,與眾多南方城市並無不同,梅雨時節,到處都是濕氣,牆壁上會發霉,空氣里似乎可以擰出水來,身上的汗不容易干。
十三歲的陳志明剛升上初一,吃完晚飯,他在燈光下做家庭作業。
那時候教育局還沒有頒令減負政策,每個學生都功課如山。甫進中學,就有做不完的作業,令人頭痛的英語、代數,還有老師布置的600字作文。陳志明不像大哥,他的學習成績是普通的中等水平,每次考試都考二十幾名,不上不下,卡在中間,老師和家長都不大注意他。
他是那樣一個人,不夠拔尖,也不夠調皮,因而缺少受人矚目的機會。
他和其他學生一樣,一看到作業就頭痛癥發作,要麼就打瞌睡,眼皮越來越沉,書本上的字跡越來越模糊,快睜不開眼楮,終于,陳志明的額角磕到書桌。
不對,還有其他聲音。
陳志明一家人住在一間平房里,有個很大的院子,種滿花花草草,有美人蕉,夾竹桃,以及梔子花。其中,雪白芬芳的梔子花,最得志明喜愛。
這一個晚上,花香尤其濃郁,墨綠色的芭蕉葉子從窗口蔓延進來。
陳志明擱下筆,站到窗前。
他輕輕問︰「誰?」
有人叫他的名字︰「陳志明,快出來,我帶你去玩。」
一听就知道是損友範爾的聲音。
志明沒好氣地說道︰「上次你帶我去捉蟋蟀,害我被我爸爸一頓好罵,扣光我的零花錢。這次你又想帶我去什麼爛地方?」
頑皮猴範爾從葉叢中探出身子,賊兮兮地笑,「別問那麼多,跟我走,你不會吃虧。」
志明追問︰「一听就是去做壞事,到底去哪里?」
範爾伸長脖子,在志明耳邊輕輕說︰「偷看美女洗澡。」
志明一听,立刻漲紅臉,後退一步。
範爾詫異地問︰「陳志明,你不敢去?」
志明唯唯諾諾,「我作業還沒有做完。」
「你不敢去。」
志明不說話,他確實沒那個膽量。
範爾慫恿他︰「快點,從窗口跳出來,二十分鐘就回來。遲了就沒得看了。」
也許是被人引誘,也許是堆積如山的作業確實令十三歲的他厭煩,陳志明放下英語課本,熟練地翻過窗口,跟範爾奔出院子。
一路上有蟋蟀鳴叫,範爾邊走邊伸手趕跑身邊的飛蛾。
志明悄聲問︰「喂,你要帶我去哪里?」
範爾說︰「你跟著來。」
他們沿著小路一直走到河邊的一排木屋附近。
志明問︰「是這里嗎?」
那是臨時建築工人的宿舍,媽媽警告過他,最好不要走近這個地方,因為听說那些臨時建築工人吃狗肉,凶神惡煞,粗魯,喜歡罵髒話,還有,他們多數是外地人,不會說普通話,方言沒有多少人听得懂。因此,人人敬而遠之。
範爾笑嘻嘻,爬上一棵大榕樹。
到了這個地步,回頭已經太遲。
「快上來,好戲馬上就要開演了。」範爾在樹上招呼他。
志明一咬牙,雙手抓住榕樹長須,往上爬去。
他們兩個人分別騎在大榕樹的不同枝椏上,居高臨下,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木屋二樓窗口里面的風光。
很久年後,志明常常認為,是這一次偷窺,改變了他的一生。
只听見範爾輕聲說︰「志明,快看,美女來了。」
的確是一個美女。
她的身材十分苗條,背對著他們,渾身擦滿皂液,不錯,正如範爾所說,她正在洗澡,過一會,她舀水沖走身上的肥皂泡沫,漂亮的身體看起來更加晶瑩,脊背縴細曼妙,皮膚白皙,說不出來的好看。
志明看呆了。
這時,範爾猥瑣地笑,他問︰「怎麼樣,沒來錯吧?」
陳志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忽然之間,只听見「 嚓」一聲,範爾騎著的那根枝椏突然折斷,他直接朝地上摔去。
騷動聲驚動了洗澡的美女。
範爾一骨碌爬起來,拍一拍身上的灰塵,可見他沒有受傷,範爾朝樹上大聲叫︰「志明,快跑。」
接著,他像偷食被發現的野狗一樣逃竄而去。
這個沒義氣的家伙。
志明剛想從樹上跳下來逃跑,可是那個美女偏偏在這個時候轉過頭來看向窗外。
志明暫停所有動作,他無法不凝視那似梔子花一般的容貌。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往下看,不對,他不是少女,他是一個男孩。
志明驚嚇中失去平衡,從樹上摔下來。
他眼冒金星,當即昏死過去。
蘇醒時已在家中。
志明躺在床上,書桌上正是沒有攤開的英語課本。
他渾身酸痛,像散了架似的,雙眼腫得張不開來。
大哥陳家明出聲挖苦他︰「偷看少女洗澡?陳志明,你怎麼這麼下流。」
志明羞愧難當。
「不小了,也該用用腦子,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可以做,應該分辨清楚。幸好爸媽不在家,否則媽媽一定會很傷心。」
提到媽媽,志明不禁落淚。
媽媽最寵愛他,他不忍心叫媽媽難過。
「大哥,不要告訴媽媽。」志明央求道。
「知道怕了?」陳家明嗤笑出聲,他說︰「那個叫範爾的壞孩子,一定要拉人跟他一起進火坑才甘心。」
志明替他爭辯,「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缺乏判斷力,做了錯事。」
大他一輪的大哥痛心,語重心長地說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跟他來往,你只當耳旁風,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接著,家明又說︰「臉上青腫難分,明天怎麼上學?」
志明慚愧地低下頭。
家明嘆氣,「你一向最乖,沒想到一到青春期,竟然也開始惹事生非。」
志明咬緊牙關。
忽然又听到大哥說︰「臨時建築工人宿舍設備簡陋,沒有浴室,只能拎一桶水洗澡,倒是便宜了你們。」
志明臉漲得通紅。
家明見多識廣,知道較多,「住在那排木屋里面的,是一班流動工人,他們貧窮,又肯吃苦耐勞,工頭卻支付極低工資,換取他們勞工,從中剝削。一單工程完畢,那些工人便搬到另一處覓食,他們脾性耿直,勤奮工作,但孩子們比較吃苦,居無定所,而且不能上學。」
大哥語氣中有許多同情成分。
志明說︰「怎麼會這樣?社會好像歧視他們,不應該呢,大家都是地球人。」
家明笑了,「你也這樣想,太好了,我正在幫他們爭取應有權利。」
「爭取?怎樣做?」
「將來告訴你。」
「大哥,我不小了。」
家明笑,「等到你偷窺女孩子洗澡而不被發現之際,你才算不小。」
志明哭笑不得。
這一切,都是為著他在不適當的時候,去了一個不適當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適當的事。
他無論如何沒想到,這是他們兄弟之間最後一次長談。
第二天,家明代志明向學校請了病假。
下午志明坐在房里看書,一條綠藤趁人不覺,伸入窗內。
志明犯了學生的老毛病,對著書本,他的瞌睡癥發作。
這個時候,他的損友又出現在窗外。
「陳志明。」
可不就是範爾。
他鬼鬼祟祟地在窗口探頭探腦。
志明沒好氣地說︰「我大哥不在,不用躲了。」
「對不起,志明,昨天我不應該扔下你一個人。」
「你知道就好。」
「這個給你。」
他遞過來一塊巧克力。
那是他花光積蓄買來的禮物。
「陳志明,你永遠是我的好朋友。」
志明嗯的一聲。
範爾又笑嘻嘻,他知道志明原諒了他。
他順手摘下一朵花,別在耳後,竄離花園無蹤。
家明推門進來,吸吸鼻子,「咦,你抽煙了?」
志明連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範爾帶來的氣味。
「又是你那個淘氣的朋友吧。」
「他不是壞人。」
家明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志明反問︰「什麼是好孩子,什麼又是壞孩子?」
家明敲他一個板栗,「好的不學,學會頂嘴了。」
志明求饒,「不敢不敢。」
大哥高高在上,志明最崇拜家明。
家明長得高,他浴室有一面鏡子,也掛得高,只有他一個人照得到。
「來,跟我走。」
「去什麼地方?」
大哥開著吉普車往小路駛去,志明認得這條路,他燒紅耳朵,羞愧無言。
這條路通往那排木屋,即是他昨天晚上偷看別人洗澡的地方。
大哥帶他來這里做什麼?
陳志明彷徨不安,抬不起頭來,汗流浹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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