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一行人徑自往樓上走,鴇母有些不太樂意。
碧蕭此刻確實是有客,她之所以改了口風,實在是因為碧蕭現在正見的那位客人上不得台面,原本那種人根本就進不了花魁娘子的門,可今天碧蕭也不知怎的魔怔了,執意迎了進去。
鴇母心知那人身上賺不了油水,才在這幾位公子說要見花魁的時候耍了個心機,打算逼碧蕭趕緊把那個家伙趕走了,出來掙錢。
然而這姑娘現在怎麼說也是紅袖閣的新頭牌了,紅牌姑娘一向是矜貴的,鴇母上去請人和男人們直接往里闖,相比之下後面那種情形實在是掉價。
她不得已作勢攔了一下,喊道︰「哎,公子——」話音還沒落,白花花的銀子從天而降,差點沒砸得她樂開了花,連忙改口,「幾位公子慢些兒走,樓梯抖著呢。」
碧蕭的房間門扉緊掩,自從她的身價水漲船高,已經輕易不大出來見客了,都是由鴇母細細選了,再迎上來。
此刻她房間內卻不是旖旎曖昧的景象,屋中氣氛微凝,碧蕭面無笑意,雙手絞著一方絲帕,蹙了眉間兒壓低聲音,「你還來做什麼!」
面色陰郁的書生伸手把桌上的茶杯拿起來,貼到唇邊,聞到上面沾著碧蕭身上的花粉味,眼中閃過一絲嫌惡地放下,猶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說︰「那事,沒留下什麼首尾吧?」
碧蕭臉色一變,玉手輕輕拍在桌上,腕上一金一玉兩個鐲子被晃得叮當亂響,冷笑,「梁公子說什麼,我怎麼听不懂。」
梁君抬眼看了看眼前這個脂粉堆起來的女人,眼前忽而閃過某個人永遠只略施粉黛的臉,失神了一陣,點點頭,「是,我也不懂。」話畢又復語,「你沒佔了她的屋子,很好。」
「別做出這幅惡心人的樣子,給誰看!」被梁君的話戳中心事,碧蕭猛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尖兒,「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麼,蕊姬從來都沒喜歡過你,你自作多情給誰看!」
以為她不想住蕊姬的房間麼?那才是花魁的正屋!那才是紅袖閣里,乃至整條煙花巷中最奢華高貴的地方!
可她想搬卻不敢搬、不能搬,就算現在成了紅袖閣的第一人,閣子里的姑娘們、嗜錢如命的媽媽、來來往往的恩客,哪個話里話外不仍舊拿她跟死人比?
從前蕊姬是什麼待遇?她現在又是什麼待遇?稍稍端出點架子,就得提防人說飛上枝頭變鳳凰。
呵,飛上哪門子的枝頭?!她碧蕭本來就是鳳凰,從來都不差什麼蕊姬一點半點,而現在,連這個落魄書生話里話外,都暗示她不配住蕊姬的屋子。
她不配,這男人難道就配肖想!
碧蕭話音剛落,梁君臉上就顯出令人心驚的猙獰之色,睜大的雙眼之中布滿猩紅的血絲,仿佛要化身為獸擇人而噬,咬牙切齒地說︰「自作多情?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只有她配不上我。」
他已然失態,連壓低聲音也忘了,伸手就要掀翻桌布,就在這時,碧蕭屋子的門忽然被推開,一步之遙的門外,七弦公子站在那里,目光灼灼落在梁君身上。
「這才是你的心里話吧,梁公子。」
屋內兩人俱嚇了一跳,沒料到會有人在門外,一般樓里的姑娘若有了客鴇母都會把別的恩客擋回去,更別提現在碧蕭是花魁,身份更高一重。
梁君一見門口那幾張熟悉的臉,就感覺陰風撲面,硬生生緩和了臉上扭曲的表情,換上茫然,「幾位……怎麼來了?」
然後看了看碧蕭,勉強道︰「我只是來看看蕊姬——」
「蕊姬姑娘的房間不在這里,梁公子。」七弦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含著一縷譏諷的笑意,「你不是要溫書麼?還是說,碧蕭姑娘這里的茶,有助記憶?」
最初的驚慌過後碧蕭也已經春風滿面,她慣做笑臉迎人揣度人心的勾當,款款解釋道︰「奴家與蕊姬姐姐從前最是要好,梁公子來這兒,不過與奴家說說蕊姬姐姐罷了。」
七弦公子不置可否,一腳跨入門內,溫念遠與葉雷霆亦魚貫而入,七弦順手一揮衣袖,大門在身後「砰」地合上。
碧蕭與梁君渾身一震,有點忐忑。
來人卻顯然要自在得多,七弦反客為主,自然而然地坐下,環顧了整個房間一圈兒,目光最後落在一張方凳上。
「碧蕭姑娘的這張凳子看著不顯眼,只怕整間房間的擺設飾物都抵不過這一張凳子的價值,想來一定是姑娘的心愛之物。」
一句話說完,碧蕭還來不及震驚,梁君一眼瞥見那張凳子,臉色頓時鐵青,他剛才竟然沒有看見!這個女人竟貪財至此,沒狠心將這個東西處理掉!
「不過一張凳子罷了,幾位公子今日若是要來捧奴家的場,只是你們來看到了,奴家已經有客……」
七弦公子完全不在意碧蕭的解釋,嘆息了一聲,遺憾地搖頭︰「可惜這張凳子的風格與碧蕭姑娘整個房間並不大般配,我看著,倒適合蕊姬似的。」
說完他不再讓那兩人有說話的機會,長身而起,先冷冷看著碧蕭,淡淡地說︰「你想當花魁很久,論姿色論才藝,也算數一數二,可惜頭上永遠有一個蕊姬壓著,你不服,可惜不服不能改變什麼。」
然後又轉身盯著梁君,面色更加冷凝,「你恃才傲物自視甚高,無奈家中貧寒,听聞紅袖閣的花魁疏財仗義,資助過不少讀書人,便費盡心機見了她一面,得了她的資助。」
梁君呼吸一滯,眼前的男人卻更加冷厲,字字如刀。
「你對她心生好感,蕊姬待你卻與其他人並無不同,你恨她有眼無珠不識你這顆蒙塵的明珠,又忍不住編織你與她相知相許才子佳人的美夢,到最後,連你自己都信以為真,于是視蕊姬接待其他客人、贈與其余書生財帛為對你的背叛。」
「科舉落第,你自思才高八斗,斷無不中的道理,卻听到別人在你身後議論,說你文章帶有女兒脂粉氣——你終于恍然大悟找到了自己落第的理由,皆因蕊姬贈你盤纏的緣故,是她,玷污了你堂堂讀書人的正氣!」
听著七弦不緊不慢卻又步步緊逼的言語,溫念遠忍不住看了梁君一眼,無法掩飾眼中的不屑。
將自己的無能歸咎于一個弱女子,用了她人的錢財還要嫌棄她的錢財來得不干淨,這種男人,委實叫人惡心。
「你胡說!你血口噴人!我從小讀聖賢書,是正人君子!」梁君被七弦公子一層一層揭開隱秘心事,慌不擇路想要一頭撞出去,卻被溫念遠一手攔住。
見此路不通,他狠狠瞪了溫念遠一眼,轉頭就向窗戶沖去,葉雷霆冷冷一劍,封在窗口,「蕊娘果真是你殺的?禽獸。」
前狼後虎,無處可逃,而中間,七弦依然在一句一句地揭開他的罪孽。
「正人君子,爬蕊姬的窗戶卻熟門熟路,那位碧蕭姑娘,沒少給你協助吧?」
碧蕭受了驚嚇,有些歇斯底里,「我沒想殺蕊姬!我沒有!」
「對,你沒有。你開始所想的,不過是引著梁君與蕊姬多見幾次,希望蕊姬能對梁君生情,私奔或者從良都好,空出花魁的位置予你上位。」
目光深潭之水般涼涼地掠過碧蕭,七弦依然看向接近奔潰的梁君,「那日你再度被鴇母拒之門外,只得繼續爬窗,意圖說服蕊姬拿上全部身家偷偷跟了你,卻見到高如松正與她溫存,然後……」
「閉嘴!」
「豎子如此無禮!」梁君喊得太用力,嗓子一下子嘶啞,呼吸之間仿佛在拉破的風箱一般,讓人覺得無比難受,「蕊姬是被逼的,一定是的,她該為我守身!」
眼前一片昏暗,頹然地坐倒在地上,梁君恍恍惚惚地想起,第一次見到蕊姬的情形,那些好像已經很遙遠的從前。
四面漏風的小破屋,一到黃昏就看不清書上的字,梁君為了湊趕考的盤纏,不得不去賣字畫,然而門庭冷落,根本賺不到什麼錢。
就是那時,就是那時他看到一個與他家境差不多的書生,收拾了行囊要出發了,他拉下面子去打听,才知道紅袖閣那位芳名在外的花魁,還是個好人。
是的,好人。
所有人都說她是個好人。
不過一個妓子而已,做著開門賣笑一雙玉臂千人枕的勾當,梁君打心底不屑,卻又蠢蠢欲動,為了盤纏。
費盡心機之後,他終于得見蕊姬一面。
那幾乎不施脂粉卻清麗絕倫的臉龐,那盈盈的笑語那落落大方的行事;還有毫不掩飾的對讀書人的欣賞尊重,以及她談吐間的錦心繡口,最重要的——遞到梁君面前為數不菲的盤纏。
讓他徹底為之心旌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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