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從七弦公子這名頭在江湖上聲名鵲起以來,已經有很多年——或者可以說從未,從未有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過。
其揣度人心之精細、對蛛絲馬跡的敏銳無人可出其右,事實也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他總是對的。
然而今天,在這間簡陋的柴房里,面對一樁並不復雜的綁架案,面對三個腦袋加起來也許都沒有他一縷頭發聰明的綁匪,他意識到,他終于在陰溝里翻了船。
本不該如此的。
崔有德求財求自由身,趙平和耿正祥更只為黃金白銀,他們三個與陳家並無深仇大恨,更重要的是,他們三個,沒有一個有殺心,也沒一個有殺人的膽量。
然而偏偏,他們說,陳英祥死了;而在不久之前,七弦還答應過懷里抱著的小面團兒,他哥哥一定會回來。
那時他有多篤定,現在就有多憤怒。
這憤怒不是因為別人,而是針對自己。
「你再說一遍。」七弦抿了抿唇,低頭冷冷地看著跪在地上一邊顫抖一邊忍不住砰砰砰磕頭的耿正祥,語氣涼得像冬日結了薄冰底下卻暗流洶涌的湖水。
幽然如鬼語,令人遍體生寒。
耿正祥顫抖得更加厲害,幾乎整個人都要趴到地上去,嘴唇張,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聲,再憋不出半個字。
可憐陳洪威半句話都還未說出口,乍然听聞長子噩耗,頓時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這時趙平和崔有德總算反應過來了,趙平面露戾色,罵罵咧咧地上前毫不留情地踢了耿正祥一腳,「死老頭沒點兒出息!怕什麼人又不是我們殺的!」
崔有德卻已然轉圜過來,眼楮一眨,兩串眼淚眼看就要落下來,一臉激憤又激動的神色,神情切切地看向陳洪威,「老爺!小的……小的不惜毀壞自己清明,總算把這些個賊人都找出來了!是他們,是他們行凶——」
「閉嘴。」
七弦面色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嘴角一漾,露出一個令人心生懼意的笑容來,聲音更是柔和,不像叫人閉嘴,倒像與人寒暄。
偏偏翻臉比翻書更快的崔有德如被凍住一般,半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七弦輕輕笑出聲來,一手抱著依然睡得正酣的陳英瑞,一手指了指趙平,一字一字道︰「你說。」
小混混畢竟是小混混,不耐煩哭哭啼啼更不耐煩裝腔作勢,這會兒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把脖子一梗,一副「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的模樣,抖著腿,抬起下巴放狠話。
「怎麼著,爺爺就賺幾個錢花花,那個短命鬼死了就是死了,冤有頭債有主,他又不是我們殺的,爺爺怕什麼。」
趙平就是沒胡子,要是有,他恨不得吹胡子瞪眼——去他大爺的!
他點怎麼就這麼背!好不容易要過上有錢好日子了,被這群人撞破本就不爽了,這小白臉還敢審他,什麼玩意兒!
綁個人要點錢而已,陳家那麼有錢勻點出來會死啊?他們現在就算被抓了又怎麼樣,綁架又不會給他來個斬立決!
「哦,不是你殺的,你倒知道他死了?」七弦笑得愈發溫和,溫和得叫人感覺竟厲厲有刀鋒剜在身上。
饒是硬氣的無賴漢也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嘟囔道︰「怎麼不知道,尸體就是我們埋……的。」
意思到自己說漏了嘴,他一臉懊惱之色,哼了一聲不再說話了,眼珠子卻依然咕嚕嚕地轉。
他可不甘心,得尋個機會,跑出去,跑出去就好了——幸虧他聰明,那匣子連同銀票地契什麼的都沒放在這里,另尋個妥當地方藏好了。
到時候沒了這兩個老頭兒跟他分……他的美夢還沒做起來,很快宣告破滅。
陳洪威雙目赤紅地沖上前,一把提起他的衣領,聲音啞得叫人的慌,「祥哥兒在哪里?!嗯?!在哪里!」
他失了理智,手底下勁兒用得極大,趙平呼吸不暢,當下就要劈頭蓋臉往陳洪威身上打去,溫念遠伸手點了他的穴道。
無法反抗的趙平被勒得幾乎直接去見閻王,臉上漸漸漲成豬肝色,徒勞地張大嘴吐著舌頭,猥瑣至極。
而溫念遠從剛才耿正祥說出陳英祥死了開始,一直在看七弦。
看著七弦臉上升騰而起的薄怒,又很快變成冰冷的笑意。
他不怕七弦勃然大怒,打人也好摔東西也好——盡管他的哥哥從來不做這種事情,他只怕七弦揚起嘴角。
他不會說什麼感同身受,只因這世上沒有人能對另一個人真真正正地感同身受,想象得太逼真,也是假的。
只因看到七弦這幅模樣的時候,他無法不痛。
眼看著幾人的注意力都落在趙平身上,仿佛被忽略了的崔有德眼中閃過一絲喜色,一小步一小步不動聲色地向門口挪去。
一切都很順利,他好像馬上就能偷偷溜走,如果……如果門口沒有忽然多出一個人的話。
「啊!!!」差點兒撞上鬼魅般忽然出現的少年,崔有德魂飛魄散。
唯有老實巴交的車把式耿正祥,依然跪在地上滿面菜色,不斷地磕頭不斷地討饒。
大少爺從前常坐他的馬車……大少爺人和氣對他也很不錯……大少爺彬彬有禮有時還關心一兩句他家的境況……大少爺死了。
他早就後悔了,可以說從一開始就後悔了,可也早就無從後悔了。
連眼神的余光都沒有分給被青桐攔住的崔有德,七弦不疾不徐地慢步上前,將陳洪威勒住趙平的手輕輕拿下來,甚至還給趙平整了整衣領,然後才心平氣和地開口,問他們。
「怎麼死的?」
趙平翻了個白眼,動不了,只能拼命喘氣,不知是不想回答,還是被勒得太狠回答不了,只能發出「哼兒哈兒」的聲音。
崔有德驚魂未定,也沒出聲。
耿正祥硬著頭皮看了七弦一眼,用力撐著地板,「都是我們的錯,都是我們的錯,大少爺他、他不小心摔下懸崖,摔、摔死……」
「屁!他自己偷跑,摔死了,怎麼是我們的錯!」趙平緩過氣來,啐了怎麼看都傻不拉幾的耿正祥一口。
七弦不理,「尸體呢?」
「就、就在崖下面,我們挖了個坑,埋了。」
「所以之所以第二封信姍姍來遲,是因為當時陳英祥就死了?你們沒了人質,卻還是不死心想要銀子,掙扎了半天,終究還是繼續發死人財?很好,這真是我這些天來,听過的最有趣的故事,有趣,真有趣。」
七弦仿佛極為開懷,目光一一掃過崔有德、趙平、耿正祥,還有太過激動被溫念遠制肘著的陳洪威,緩緩點點頭。
「青桐,把這小胖子還有陳老爺先送回陳府。」然後轉頭看向溫念遠,「你跟我去看看‘摔死了’的陳家大少爺。」
他在「摔死了」幾個字上加重了聲音,語意中竟帶出了點戲謔的味道,崔趙耿三人都驚了一驚,又強自鎮定下來。
到了這一刻,就連崔有德都明白自己這回大概跑不掉了,不得不說時運不濟——好在,只要留下一條命,總還有辦法的。
他們盡管心思各異,這一刻卻都明白,左右他們沒有殺人,只是綁票的話,還罪不至死,青山留下了,不怕沒柴燒。
趙平等人交代的懸崖在錦官城外四木山上。
那里林子長著的樹木煙大火少,不適合當柴燒,野物也很有限,于是幾乎沒什麼人去,山頂又有個荒敗了很多年的小山神廟,香火供奉早沒了,破敗得遮風擋雨都不能,在那里藏什麼人簡直得天獨厚。
山神廟一邊有路,另一邊卻是個斷崖,只要將下山的路守住了,人一般就逃不了。
七弦一個人率先走在前面,溫念遠面色鐵青,跟在他身後提溜著一串三個男人——來的時候好歹只帶著一個陳洪威,現在,他手上的男人真是越來越多了。
原本陳洪威拼死也要來看看是不是自家兒子真的與自己天人永隔了,那不管不顧的模樣明顯已經到了崩潰邊緣,七弦給了他一個手刀,才讓青桐將一大一小護送回去。
他們根據三人的交代,繞路直接來到四木山那斷崖的崖下,趙平等人猶豫了半天,才大概指出了陳大少爺葬身之地。
那塊地上面的土明顯是新翻過的,潦草非常,甚至都沒弄上點草木遮掩,可見當時非常匆忙。
趙平和崔有德老遠就不肯再上前,不知是心虛還是怎麼,倒是耿正祥,一言不發走上前去,二話不說跪下來用手刨著土。
比起另外兩個,這個老實了一輩子的男人實在不像個貪財的人,可惜有時候,不貪財的人不一定就不會為錢所累。
土里很快挖出了什麼東西,耿正祥咬著牙,更加不管不顧地挖去,很快埋著的人漸漸重見天日。
耿正祥卻怔住了。
因為他挖出來的大少爺,渾身焦黑,分明經過煙燻火灼,完全不像是摔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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