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和溫念遠最後去的地方是陳府。
陳府大門口的白燈籠簌簌搖晃著,底下進進出出的人們都是一臉哀戚神色,整個院落死氣沉沉,連活人的氣息都被壓了下去。
陳家大少爺的尸身衙門還沒送回來,靈堂上只放著棺木和一套他生前的衣物,供人祭奠。
新提拔上來的小鄭管家看到聯袂而來的七弦和溫念遠,原本就不好看的臉色更加蒼白,指著兩人「你你你」地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有內容的話來,最後一跺腳,拔腿就往里面跑了。
不得不說,這位新管家比起崔有德來實是差得遠了——但同樣的,也就好掌控得多。
雖然陳府里的人見了他們都是一副見了煞星的模樣,七弦還是沒有停下進門的腳步,這許多年來,這樣的眼神他已經見得太多,多到早已波瀾不驚。
只有溫念遠,看見了那一瞬間他腳下微微的遲疑,眼前就不期然浮現出某個小女圭女圭的模樣。
那個男人雖然一向不羈,卻從來都一諾千金,此番卻不得不對這麼一個孩子食言,才是他躊躇的原因吧。
兩人還沒走到靈堂,就听見那邊忽然響起一聲聲嘶力竭的尖叫,那般淒厲與絕望、近乎崩潰,令人覺得毛骨悚然。
七弦眼前一道白影閃過,一個穿著一身白慘慘的喪服的女人披頭散發地向他沖過來,手里拿了一把剪刀,不要命地揮舞著要往他身上亂戳。
那是陳夫人。
才短短幾天,這個曾經弱質縴縴遇事只會嚶嚶嚶地哭的女人已經全然變了一副模樣,瘋狂、絕望、不顧一切。
「我殺了你這個挨千刀的!是你害了我兒,是你!是你!是你!英祥……英祥……娘親給你報仇了,哈哈哈哈哈你看著!」她口中顛三倒四地自言自語著,死命拿剪刀往七弦的胸口戳去。
那麼笨拙的動作別說面對一個武林高手,就是一個三流低手也根本能輕易擋住,然而七弦卻不知在想些什麼,竟然在這種時候走神了。
或者不是走神,他只是在看,靈堂里那個小小的孩子,正揉著通紅的眼楮抬頭望他,滿臉都是不知所措的悲傷。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用力握緊了陳夫人的腕子,將人帶向一邊,溫念遠不甚贊同地瞪了七弦一眼,嘴里安撫道︰「陳夫人,請冷靜一點。」
然而他習慣了那樣冰冷的說話語調,這話听在旁人耳力卻更像是警告。令人如沐春風或者渾身不自在的語氣向來都是屬于七弦的,而七弦現在卻並不想開口。
有點魔障了的陳夫人力氣極大,溫念遠不用內力都不怎麼抓得住他,好在很快有下人上來,幫著把人攙住。
這時候,靈堂最里頭的陳洪威才刻意挺了挺身子出來,一臉沉郁地呵斥陳夫人,「無知婦人胡說八道什麼!英祥遇害是姓崔的那幾個狼心狗肺的賊子干的,還多虧幾位大俠找出他們!」
然後他轉身向七弦和溫念遠拱拱手,歉然道︰「拙荊有些瘋魔了,請不要放在心上。」
他話音剛落,被下人們攙著的陳夫人忽然又掙扎起來,涕淚滿面地嚎哭,「你胡說!你胡說!若不是這人出什麼餿主意,咱乖乖把錢送過去,英祥早就好好地回來了!」
眼看著她又要沖出去,陳洪威不得不向下人們使個眼色,讓人把她架回房里去。
見人被帶走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去看七弦的臉色,若說他心中真的沒有半分怨恨,那是不可能的,其實他同樣覺得自己妻子的話有道理。
可那又怎樣呢,七弦公子這樣的江湖人,一怒起來滅他滿門都不是問題,他只能賠笑臉。
「拙荊不清醒,大俠千萬別放心里去。英祥那孩子,竟……」說到去世的長子,他眼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悲色,低頭拭了拭眼角,「這事兒怪不得大俠,若非您二位,我還被一群吃里扒外的蒙在鼓里,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七弦看著黑白肅穆的靈堂,陳洪威絮絮叨叨的敷衍話語不停鑽入耳中,大恩大德麼?恐怕沒有吧,雖然找到了綁匪,可救不回人命。
陳家人心底,說不定對他恨得更多些,那個小胖子——
他靜靜地走上前,取了香點燃,垂目行禮,然後將香插上,然後才回眸略略頷首去看在地上呆坐著的陳英瑞。
陳英瑞小嘴微張,茫然地看著七弦。
最近家里這一連串的事情把他完全弄懵了,從不知所措地傻坐在變成一片黑白色的靈堂里起,世界好像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漂亮哥哥……」看見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他扁扁嘴,泫然欲泣,「他們說,我哥哥死掉了。死掉了,就是回不來了,不能陪我玩兒了,真的嗎?你明明說,他會回來的。」
旁邊的陳洪威抽了抽嘴角,剛想上前打圓場,就見那個仿佛一直都高高在上的白衣男人,緩緩蹲來,將小男孩摟在懷中,低聲道︰「對不起。」
大概不明白漂亮哥哥為什麼說對不起,陳英瑞靠在他柔軟馨香的懷中,茫然地眨著眼楮,一串晶瑩的淚珠落了下來。
見七弦沒有怪罪小兒子的意思,陳洪威松泛了些,心上卻仍舊一口氣堵得厲害無處拋灑,不禁陰沉沉地說︰「那三個畜生,斬首都實在太輕了,千刀萬剮都不為過,到時候——不行,不能等到秋後,得斬立決才行!」
他聲音中透出一抹狠戾,顯然有了決斷。他家雖失了一半的家資,打點官府、打點劊子手那點的黃金白銀絕對還不缺。
反正那三個本來就是死罪,只要送出禮去,早點死晚點死沒有區別,早點死,早點給他兒子賠命!
而且,決不能讓他們爽爽利利地一刀斷頭,太難解心頭之恨。
這底下的規矩,斬首也有個痛快不痛快的,要是有人恨極那犯人要讓他不痛快,只要出錢打點,劊子手到時候下刀就不利落,往往能讓人半死不活地砍上好幾刀。
陳洪威顯然已有如此打算,他痛失愛子,大概一刻都等不得了,若是可以,說不定現在就想把人拉到菜市口去砍了棄市示眾。
最晚最晚,他只能等到明天。
七弦聞言驀地起身,靜靜看著他說︰「陳老板,恕在下失禮,不過,令公子恐怕並非那三人所殺。」
「你什麼意思?!」陳洪威頓時臉色一冷,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他已經夠低聲下氣了,這兩人現在又想干什麼!
七弦亦明白現在並不是個好時機,但陳洪威殺機已現,若不出言,他絕對等不及。
「公堂上三個賊人已經親口招供,白紙黑字簽字畫押,你這是要替人翻供了?他們給你多少好處?!好得很,好得很哇,什麼堂堂大俠,竟也是這種見利忘義的無恥小人!」
陳洪威大怒,膽氣頓生,七弦和溫念遠被陳府上下像趕雞一樣趕了出去,大門「砰」地一聲在後面被用力關上,顯示著極度的不歡迎。
溫念遠去看七弦,七弦也就回望他,並非無法反抗,只是不能而已。他們面對的,只是普通百姓。
明明該狼狽的,相望時眼神卻依然靜若深潭。
伸手拭去七弦肩頭一點污跡,溫念遠也覺得無奈,略扯了扯嘴角,「你又何必——」陳家正是哀痛欲死的時候,恨不得把崔有德那三人食肉寢皮才好。
凶手已經入獄是他們如今唯一的安慰了,現在告訴他們這些,哪怕是真的,他們也不會接受。
更何況,陳家人此刻分明不信任他們,只一心想讓崔趙耿三個人去死。
「你覺得,是不是很合適。」七弦卻忽然莫名其妙地說。
溫念遠一怔,「什麼?」
抬頭望著屋檐下掛著的代表白事的白色燈籠,七弦不語,微微揚手,身上白色的翩然廣袖隨風一陣輕舞,又慢慢地吹落下來。
白衣夜染霜,染著的,是喪色,是死亡的冷霜。
溫念遠忽然心慌,忍不住伸手抓住了眼前的人,生怕他一不小心又悄然遠遁,從此不知所蹤。
七弦卻回望他一笑,仿佛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走吧。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要在陳洪威打點好衙門之前,找出真相。
同一時間,衙門的仵作史泰和正在家里哼著歌兒喝著小酒。
錦官城人命案子不多,他其實並沒有多少用武之地,日子過得一直很悠閑。
只是這活計晦氣,老大不小都娶不上媳婦兒。
嘖,沒媳婦兒就沒媳婦兒唄,還是喝喝小酒比較愜意。
他得意地翹著二郎腿,隨口哼著,腦子里想著轟動全城的陳家綁架案那大少爺的尸首。送來時他一眼看到就覺得實在有些慘不忍睹,哪里還剩下點好面目呦,下手也太狠了!
史泰和知道自己的斤兩,驗尸方面算不上多厲害,不過這種活沒人搶,他也不擔心丟了飯碗。
要他說,那群人還是太蠢了,要毀尸滅跡就徹底一點,燒一半埋了,那不是有病麼。
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滋溜一口氣何干,滿足地長嘆了一聲,史泰和正想要不要睡一睡,忽然咦了一聲。
他不經意間想到,陳家大少爺尸體上的痕跡,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只是現在光靠回想,又記不太清。
心里頭一旦生了這個疑影兒,史泰和就怎麼也坐不住了,深深地皺著眉頭,負手在屋里轉了兩圈。
要知道,這案子已經定了,要是他現在發現點什麼,可不是什麼好事。
到底要不要過去看看……
躊躇了半晌,史泰和咬了咬牙,一跺腳,仰脖子把酒壺里的酒一氣兒喝干,下定了決心要出門。
他「吱嘎」一聲拉開大門,抬步剛要出去,卻怔在當場,愣愣地盯著門外,像看到了什麼東西,滿臉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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