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並不好查,就算有再多證據可能都已經被時間抹去,更何況溫念遠並不像七弦那樣精于此道。
但他知道一點,就是人只要活著,就必然會留下痕跡。能被溫府請來給公子們算命的相士,絕對不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否則從他嘴里說出來的批命,也不會那麼令人信服。
溫念遠先打听了當年那個時候在江湖上最負盛名的相士,基本上有四人,分別為南齊北李,東馮西蔣。
南齊黑衣相士齊天遠,以報憂不報喜聞名江湖,一旦他說誰要倒霉了,不出三天,那個人一定會倒霉,因而盡管他一向以神準聞名,卻並不怎麼受江湖人士的歡迎。
畢竟混江湖的,誰想听人說自己要倒霉呢。
北李鐵口直斷李瑜,與齊天遠相反,他是專門的報喜不報憂,壞事情從他嘴里一過,都能變成天大的好事——盡管如此,也不是人人都喜歡李瑜,江湖若只有喜事,顯然也就沒什麼意趣。
東馮指的是東安居馮乾元,馮乾元最擅長的是相看風水陰陽之宅,于命理一道倒是平平,多得是退隱的俠客義士請他幫忙尋處風水極佳的地方隱居,但論算命,卻一般不會找馮乾元。
四人之中的最後一個是西域的蔣羽熙,他有一套獨特的從西域流傳而來的命理學說,與中原風物迥異,雖說也有人稱贊他神準無比,但中原人士大多還是對西域的文化不感興趣,所以蔣羽熙的名聲並沒有前面三位來得高。
溫念遠將四個人的生平在腦中反反復復仔仔細細地過了一遍,發現當年最有可能替七弦批命的人竟然是南齊齊天遠。
雖說齊天遠報憂不報喜的規矩令人不喜,但也僅僅是不喜,因為預言災禍其實對刀頭舌忝血的江湖人而言反是好事——只要能想辦法避過。
七弦那樣不祥的批命之余,顯然不可能從李瑜這樣報喜不報憂的人嘴里吐出,馮乾元只相風水,也跟批命無關,而以溫于斯的性子,也不可能請蔣羽熙這樣的西域相士來給府中公子相命。
目標一旦確定,事情就變得簡單起來。
溫念遠一路行過鬧市,見一家人來人往的酒樓邊的小角落里,坐著一個半眯著眼楮像是在打瞌睡的小乞丐,便不動聲色地上前,掏出八文錢來,先三枚、再兩枚、再三枚,依次投入那小乞丐的破碗中。
等銅錢聲落定,那瞌睡中的小乞丐也一咕嚕睜開眼,晃了晃身上的麻袋,咧著嘴道︰「謝了這位爺,東西?還是人?」
溫念遠點點頭,沉聲道︰「家里近日雞犬不寧,想是招了邪祟之物,想往南邊尋位通曉八卦命理之人,這天高地遠的,要勞煩小兄弟。」
那小乞丐眼中精光一閃,利索地拿起破碗站起身,「得 ,您且歇著。」說完他就轉身匯入了人流,很快擠到遠處另一個乞丐身邊,低聲耳語幾句,依次傳遞下去。
「找南齊齊天遠,沒人有消息也成。」那小乞丐一臉自負,與剛才的乞兒形象截然不同,身上那四條破麻袋晃悠晃悠。
溫念遠深知自己沒有哥哥那算無遺策的本事,不過他會借勢,若論消息亨通,實在沒有比丐幫更消息來源廣泛的幫派。
沒過多久,那小乞丐重又過來,笑眯眯地告訴溫念遠,「恐怕叫您失望,南邊兒前些年倒有位好相士,不過退隱多年行蹤不定,近些年更是半分消息也無。您若不急,倒可在錢塘附近找找。」
「客氣。」溫念遠拱手,丐幫雖然叫丐幫,那里面的乞丐們卻是不缺錢的,他們幫不幫你,純粹是看心情,溫念遠從不小覷這些人。
那小乞丐剛剛話中的意思,只怕那位齊天遠就隱居在錢塘附近,不過死的活的就難說。
這倒是與溫念遠所想不謀而合,若非他在附近,溫于斯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找人算命。
只是這錢塘附近,卻是玄而又玄的概念,錢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在這附近找一個退隱多年的人,難度不小。
溫念遠又想起了七弦離開前的那一番話,「如果還想見我,就當一回真真正正無案不破的七弦公子。」
這句話表面上看,就是要溫念遠找出線索才能見到他的意思。
然而七弦這樣七竅玲瓏心的男人,說話難道會只有表面意思麼?
如果里面有什麼玄機……溫念遠以手扶額,靜靜地盯著腳下的石子路,努力想尋找話中的關竅。
他說要他成為真真正正無案不破的七弦公子……真真正正無案不破的七弦公子……真真正正……對了!
腦海中有靈光一閃,溫念遠覺得自己大概抓住了什麼一閃而逝的靈光。
七弦為什麼要強調是讓他當一次真真正正的七弦公子,難道七弦公子會有假嗎?也許吧,七弦的名頭風靡江湖,也許有些人也喜歡模仿他冒充他,可關鍵在于,七弦的意思是,讓他溫念遠當一回真真正正的七弦公子。
強調的是讓他,讓他溫念遠,做真正的七弦公子。
如果他溫念遠是真正的七弦公子,那七弦又算什麼?
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也許,有什麼東西從一開始就錯了。
溫念遠一直記得,江湖上有那麼一個傳聞。
說「弦斷知音少,白衣夜染霜」的翩翩佳公子其實姓溫,其實是錢塘溫家現任家主的兒子。
這個傳言在江湖上流傳多年,無論是七弦還是溫家都從無人出來澄清,幾乎就處于一種默認的態度,以至于大部分江湖人,都覺得這個傳言是真實的。
也因此溫家在江湖上顯得更加舉足輕重。
而七弦公子每一次出現在人前,都要戴著面具,從來都沒有活人見過他真實的模樣,也許有見過他真容的人,不過大概都已經死去,這讓這個說法更加曖昧。
而溫家家主溫于斯對外公開的兒女,只有長子溫無衣和次子溫弦兩個,人們不免都會猜測究竟兩人其中哪一個才是那個俠少的夢中情敵俠女的夢中情人,七弦公子。
答案顯然只隔了一層沙霧,因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溫家夫婦對次子溫弦的愛重遠遠甚于長子,更何況,溫家次子名溫弦,而七弦公子的名號,是七弦……
無形之中,江湖人都明里暗里地認定,溫家的小兒子溫弦,就是江湖上那神秘莫測來無影去無蹤亦正亦邪的佳公子七弦。
整個江湖在對待這件事情上,都顯得那麼曖昧,甚至連七弦自己都那麼曖昧,讓溫念遠從前甚至以為,他的哥哥喜歡冒充他的名字行事,故布疑陣,讓人眼花繚亂。
原來……真相也許其實是那樣。
溫念遠心中百味雜陳,他以為七弦給他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那個真相一定非常難解,所以他抽絲剝繭,一心去尋那些什麼算命相士什麼二十年前留下的線索。
可原來,事實也許就那麼簡單。
相士什麼的,不過是一個思路,讓他順藤模瓜,睜開眼楮去看看那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這個事實擺在他面前很多年,他卻一直都沒有發現。
簡直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溫念遠有點怔然,七弦對他確實是太過縱容了,只留下如此簡單的一道題,他甚至不需要查證太多東西,只要想通就好。
然而這道題又是困難殘忍的,要解謎的前提,就要先相信他從小一直都覺得正義凜然的父親其實不是個好人。
他忽然很想見七弦。
很想見到那個,總是淡淡地、不屑一顧地微笑著,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他,滿臉都在表達你這個蠢貨這種不屑卻又無奈情緒的男人。
可是他會在哪里呢?
到此刻溫念遠才發現,他心心念念的哥哥其實一直都在漂泊,一直都無處可去。
除了他的客棧,就只有……
溫念遠回到了溫家,卻並沒有進那扇門,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穩,卻也走得很急,繞過宏偉的溫府,來到後山,進入那片山林。
這條路他閉著眼楮都會走,因為年幼的時候,他曾經無數次走過,溜過那些灌木叢生幾乎無路可走的地方,去找他的哥哥,找他捉螞蟻、找他爬樹、找他釣魚,或者只是偷偷地、趴在窗台望著他。
當年他病愈之後,「忽然重病」的七弦就被溫于斯移出了溫府,扔到後山這個小破屋里來,美其名曰靜心養病以防感染。
再後來,忽然就有命犯血煞的批命流言傳出來,溫于斯對待七弦的態度大變,再不讓他離開後山半步,卻又矛盾地開始讓七弦習武。
這些事溫念遠一直都看得雲里霧里,而現在,他想他大概明白了,盡管這明白比不明白更加讓人胸悶氣短,一腔郁氣無處發泄。
終于來到那個滿是兩人回憶的小屋。
有人站在門前,抱著琴,冷冷地看著他。不是七弦,是青桐。
溫念遠沉聲問,「他在里面?」
青桐不悅的神色幾乎溢于言表,他很少如此喜怒形于色,但在對待溫念遠的問題上,他始終如一地厭惡。
溫念遠從前以為是因為這個少年喜歡七弦、所以敏銳地針對他這樣潛在的情敵,現在才明白他厭惡自己,完全是因為自己應該被厭惡。
但……溫念遠重復了一遍,「他在里面。」既然說過了不逃避,他就必定一往無前。
作者有話要說︰內牛滿面躺地打滾感謝枕喵姑娘的地雷!依風姑娘的手榴彈!四分五裂中~o(▔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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