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修茂已深吸了一口氣做好承受接下來一系列詰問的準備,卻見青桐眨了眨眼,滿臉的茫然,並沒有因他貌似十分響亮的名頭而震撼。
那口氣頓時一泄,他聳了聳肩膀,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寧子濯還是寧修茂,听上去在江湖上都是籍籍無名之輩,畢竟無論是誰只要提起當今朝廷的總捕頭,都只有一種稱呼——
「閻羅剎。」
世上誰人不知,閻捕頭一根無情鞭下亡魂厲鬼無數,出手無回、雷厲風行、不近人情、殘酷狠戾、百戰浴血……
這種種種種形容,都讓青桐完全無法把它們與眼前這個總是嬉皮笑臉老不正經的中年大叔扯在一起。
這真的太扯了。
他抿著唇,盯著寧修茂的臉,表情依然充滿懷疑和不信任。
寧修茂挑眉,「世人都說七弦公子命犯血煞厄運纏身,機關算盡卻正邪難辨,所過之處如修羅惡鬼重返人間,你跟在你家公子身邊這麼多年,總該明白傳言有多不可信吧?」
青桐不理,「你說是柳家故人,我不記得我家何時高攀過堂堂朝廷總捕頭大人。」
他一開口,才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聲音仿佛變得輕快了一些,不知道寧修茂剛才塞進他嘴里的到底是什麼。
就這麼一閃念間,那個本就在他身前的男人忽然微微頷首,將手伸向他的脖頸,青桐一驚,剛要後退,卻又不知怎的挪動不了半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雙手越靠越近。
青桐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就听寧修茂神色微凝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扯開他的衣領,緩緩將一只手伸進他衣衫之中,觸到一片肌膚。
少年著了魔一樣無法動彈,也不知道眼前的男人為什麼忽然行此輕薄之舉,從前寧修茂雖然也總是嘴上花花,也只是說說而已。
一時之間千頭萬緒從心頭涌起,他胡思亂想著,卻感覺那只手只是在他胸前輕輕一觸,便又離開他的衣襟,只是收回之時,指尖已經繞了一段細細的紅線,紅線之下,垂著一枚普普通通的銅錢。
青桐面色一變,劈手去奪,身體在這一瞬間仿佛回歸自己的控制,他听見自己發出慍怒的聲音,「還給我!」
寧修茂卻充耳不聞,臉上浮現某種懷念感慨之色,嘆道︰「還好還在。」然後他捏緊了那枚銅錢,輕輕閃避過青桐的招式,轉而問他,「這枚七寶銅錢,你忘了是誰送給你的嗎?」
滿臉怒色的少年一怔,猛地抬頭看寧修茂,「你怎麼知——等等,你是……是你?」
青桐此刻的震撼,遠遠比听說寧修茂是那個名聲在外的朝廷總捕頭要多得多,怎麼也不肯把眼前這個時而無賴時而憊懶的中年男人,和當年記憶里連面貌都已經模糊卻依然深埋心底的人重合在一起。
那時候他還小,不過只有七、八歲的樣子,只知道柳家身在武林素以輕功聞名天下,而他爹柳蕭君,是個頂頂頂厲害的大俠。
那會兒家中常有各色武林人士來來往往,有時也會有人夸他兩句「虎父無犬子」什麼的,只是那些人都那麼高高端著,對他這個小不點兒來說,一點意思都沒有,都是敷衍話,不見半點真心。
後來有一天,他發現有一個大哥哥常常來找他爹,他爹仿佛跟那個人很好的樣子,要是那個大哥哥來了,他爹就什麼人都不見。
有一回他偷偷躲在門外,偷看他們兩個,被他爹發現了,他爹要打他,那個大哥哥卻笑眯眯地勸阻了他爹,然後走到他面前,彎下腰笑眯眯模他的頭。
「小朋友,要不要跟哥哥來玩兒捉迷藏啊?」
「不要,你踫不到我的。」
「那可不一定哦,你看哥哥這鞭子這麼長,不管你跑多遠,信不信我一卷就能把你卷回來呀?」
「……我不信。」
他一直記得那個人的聲音,雖然那人哄小孩的模樣其實特別蠢,可他的聲音那麼好听又溫柔。
直到他遭逢巨變所有的記憶都開始模糊,直到他連那個人的模樣都開始記不清,卻一直記得那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青桐記得那個大哥哥最後一次來,把一枚看上去沒什麼特別的銅錢用紅線穿著掛到他脖子上,告訴他這是一枚幸運銅錢,只要一直戴著,就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而那段時間,也是他的爹爹他的柳家,氣氛最古怪的時候。
後來青桐偶爾也思量,自己能從柳家滅門的不幸中逃離,是不是真的因為這枚所謂能夠逢凶化吉的銅錢的緣故。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會摩挲著那枚銅錢,想到那個從此以後再也沒出現過的那個青年。
……可現在有個一副風塵落拓模樣的三十好幾的臭男人拎著他的銅錢,皮笑肉不笑地——至少在青桐看來是這樣——告訴他,他就是當年那個陪他玩捉迷藏、送他銅錢的青年?
青桐微張著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寧修茂靜靜地看著他,摩挲著指尖那枚銅錢,聲音里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又或者什麼情緒都有,「那年趕去柳家又在江湖尋了三個多月,我本以為,柳家的人真的都死完了。」
「在錦官城外遇到,我就發現,你的眼楮長得很像蕭君兄,後來在斂金陳家後院與你交手,看你使出渡江鬼步,我真想當場就把你帶走。不過那時我還不能確認,你究竟是不是……」
他說著忽而一笑,「後來你說的那句‘你踫不到我’,簡直跟當年一模一樣,倒是你,一直都沒認出我。」
青桐任他似深情又似感慨地在那里喋喋不休,心里的震驚無以言表,他暗中想,溫和可親的青年和神神叨叨的大叔之間,差的可不止一星半點兒的距離。
——他認得出來才見鬼。
「那麼多理由。」他喃喃了一句,像自言自語,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當年出事的時候你沒來,卻說你找了我三個月。在陳家你說你認出了我,卻又當時一走杳無音信。所有人都有那麼多理由,到底哪一個,才值得讓我爹我娘他們都去死?」
終于說到這里了,寧修茂暗暗嘆了一口氣,「青桐,你听著,從某些方面來說,害你們柳家滿門的,是我。」
青桐仿佛感覺不可思議一般看了寧修茂一眼,端詳著他的表情,在意識到這個老男人這會兒並不是在開玩笑而是認真的的時候,腦中忽然一片空白。
「小青桐?」寧修茂察覺不好,抓著少年的肩膀,青桐驀地發難,一把奪回那枚銅錢,甩開寧修茂的手,冷冷看他一眼,然後猛地沖出門去。
盡管青桐經常用漠然的眼神看人,但之前都不過是他為自己畫地為牢從而自保的方式,除了疏離之外,並無別的情緒,然而剛才那一眼中,寧修茂感到了深深的矛盾和惡意。
真相往往殘酷,早知一旦吐露便會如此,其實青桐的反應還不算極端,起碼沒有當場來一場血戰。
他當然可以繼續瞞下去,可有什麼意義呢,紙包不住火,世上也沒有不透風的牆,想必七弦早就猜到八、九分了,他若瞞得更久,到時只會愈發不可收拾。
不過,武當山上如今岌岌可危,不能讓那孩子亂跑,更何況,他話還只說了一半。
寧修茂面色微沉,臉上露出些許煩惱之色,窗外暮色四合,他與青銅一番折騰竟已經過了這麼久,夜色馬上就要降臨。
天空一片灰蒙蒙的,今日晝時就沒什麼陽光,晚上想來即使有月亮,大概也沒什麼光芒。
糟了,得在入夜前把青桐找回來。
今天晚上夜黑風高無風無月,一看就是個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好時節,武當山之危恐怕已經近在眼前,若放任青桐一個人在外面亂跑,那孩子又亂了心性,輕功再好,恐怕都難敵四手。
他早已負柳家良多,若是連這唯一留下的血脈都保不住,將來九泉之下,有什麼臉面去見柳家人。
更何況……寧修茂將腰間鞭子緩緩抽出,暗紅色的鞭身安安靜靜纏繞在他手掌之上,閃爍著妖異的干涸多年之血一般的色澤,有殺氣隱隱繞身,散發出凜冽肅殺的戾氣。
寧修茂眼中有微光閃過,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正經神色,更何況小青桐啊,大叔說喜歡你,可真不是在開玩笑。
我們來玩捉迷藏吧。
不管你藏到哪里,你看大叔這鞭子這麼長,信不信我一卷就能把你……卷回來!
寧修茂一走出門,迎面就看見剛剛把他們「爺孫倆」領上武當山的那個武當派弟子,那人見他「蹣跚」著出來,忙迎上來,「前輩是不是餓了?在下已經吩咐廚下做飯,很快便好。」
「小友且慢。」他伸手扶住那武當派弟子,原本一直在思考的某個問題迎刃而解,忙咳嗽著斷斷續續地與他說話。
「哎,都是我那孫女淘氣,剛剛與我拌了兩句嘴,竟然跑出去了,這山上這麼大,可怎麼找?萬一有什麼猛獸大蟲的……哎……老頭兒不中用啊!」
那武當弟子也是驚訝,忙安慰他,「老人家你別急,青姑娘應該跑不遠的。不過這里確實容易迷路,不如這樣,我去稟告掌門,讓這里的弟子們幫前輩一起去找青姑娘。」
老人家頓時老淚縱橫,一臉感激之色,「太謝謝你們了,真是麻煩大家,都是我,話說重了幾句,我這孫女兒從小氣性大。」
他一邊裝作尋常擔心孫女的老人家一般嘮嘮叨叨,一邊看著那個武當弟子急急地去找掌門去了,才收了聲,從那張布滿了皺紋的老臉上顯示出完全不相符的深沉神色來。
他從前畢竟在朝廷行走,就算與江湖有來往也有限,否則容易遭忌,放眼天下武林,與他最熟的卻是已經只剩下一脈遺孤的柳家,如何能夠不唏噓。
武當現任的掌門他素無來往,這回就算貿貿然過去告訴他武當恐有危險夜間最好多派人手加緊巡邏對方也未必會信。
他一路都在考慮用什麼借口可以不動聲色地讓武當弟子們多些防備,起碼若是真出事時不至于像千鶴觀那般無聲無息,如今卻是有了現成的由頭。
盡管,他並不希望是因為青桐。
但既事已至此,無心插柳也好有心栽花也好,他也只有順勢而為了,但願七弦來得晚些,否則要是知道他把小青桐氣成那個模樣,不知道會不會對他揮戈相向。
至于七弦和溫念遠會不會來,卻並不在他的考慮之中,若是連這點都想不到,那麼那個男人也就只是浪得虛名之輩罷了。
夜。
武當山。
漸有星星點點火光亮起,是武當山留守的一些弟子們,燃起火把在漫山遍野尋找一個穿紅衣服的小姑娘。
寧修茂遠遠一掃火光的數量,就知道武當山留下的人手果真不多,相對一個百年大派來說,簡直如同空巢,絕對是個奇襲的好時機。
他心知應該還有一部分弟子包括武當掌門都沒有出來,畢竟只是一個小姑娘,沒必要傾巢而出地找人,能派出一部分弟子幫忙,已經仁至義盡。
當然不久之後,他們是會為自己的決定慶幸還是懊惱,就已經不是寧修茂能管到的範圍之內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屋頂有隱隱破空之聲咻咻響過,不知是什麼武器揮出的聲音,若有人夜視能力足夠好,就能看見那個在屋檐之上飛速掠過的身影。
手中無情鞭不斷借勢,省下內力養精蓄略,寧修茂借著長鞭飛卷的力道在屋頂之上兔起鶻落,搜尋著柳青桐的身影。
那些人以為他們要找的只是一個普通的不會武功的小姑娘,所以有些漫不經心,寧修茂卻知道青桐那神秘莫測的身法有多難找,絲毫不敢懈怠。
遠遠的,他仿佛看到前方樹林枝椏落葉間,有一抹紅影一閃而過。
他目光一凝,如飛鳥投林般往那邊追去,等身在林中時,卻只覺風聲颯颯搖動群葉,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配合著遠處的火光與高喊喧嘩聲聲,顯出別樣的一種幽深寂靜。
涼得滲人。
寧修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在被烏雲遮去大半的微弱月光下,那張臉顯得攝人心魄的狠戾和妖異,仿佛翻涌著血氣,暗紅色的長鞭揮出殘影,帶起的嘯聲簡直如同千萬厲魂在尖叫哭泣。
他已經听見了,那掩蓋在武當弟子搜尋聲中和風聲下的那種潛伏前進的聲音,有不少人,在在悄悄地合圍武當山。
果然來了。
只不知此時的七弦和溫念遠,是已經到了早早潛伏著等待時機呢,還是尚未趕上,還在路上?
七弦和溫念遠已經到了武當山,藏身在半山腰的折劍亭附近,同時,他們也看到了山頂上那明明滅滅四散分布的火光。
「這,武當派已有防備?」溫念遠望著那些星羅棋布的火把,每一根火把都代表著一個武當弟子,他們移動的軌跡仿佛在滿山巡邏,雖然確實人不多,卻不像毫無警惕的樣子。
七弦若有所思地極目眺望著那些光芒,沉吟片刻,搖頭,「武當現任的掌門道元真人應該沒有這份警惕心,況且你看那人數,若是起了疑心,不該如此寥寥。這幅樣子……倒像是找人。」
至于是找什麼人,那就難說了。
「這麼巧。」溫念遠伸手眼疾手快地從七弦腰間捉走一只蟲子,扔遠。
確實很巧,「也許,有人在配合我們。」七弦滿不在乎地拂了拂衣服,山間野地,飛蟲野蛙再常見不過,大抵只要不是毒蛇之類于人有害的東西,他也懶得料理。
武當派在此盤踞多年,縱然從前這山上有過毒蛇,大約現在也已經絕跡了,不過溫念遠樂此不疲地干這種事情,他也就隨他去。
「青桐和那個姓寧的?葉兄應該暫時月兌不開手。」溫念遠想了想,若真有人敢潛上武當山與他們里應外合,這份膽量和突出奇招的手段,倒很符合寧修茂。
「不過他為何如此相幫?」
看了身邊的七弦一眼,朦朧的夜色中那張臉比月色要更吸引他得多,這樣的風華如玉,那寧修茂該不會……溫念遠越想越覺得不對。
七弦瞥他一眼,駭笑,「你該掬捧水來,看看自己現在的模樣。貪嗔痴念,情字果然如鴆毒,**蝕骨斷人肝腸。」
他頓了頓,搖頭,沒再說下去,追根究底,他自己也是這鴆毒之下心甘情願一痴人罷了,五十步笑百步無甚意思,便轉頭道︰「寧兄看上的應是青桐。」
「青桐?」溫念遠心下還是懷疑,雖然寧修茂經常調戲青桐,但怎麼看怎麼都不像認真的,若說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倒相信,如此鄭重,倒叫人心生驚詫。
他剛想再說什麼,忽然眉頭一蹙,豎起耳朵听了片刻,轉頭就見七弦同時回頭看他,兩人靜默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果然不出所料,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哈哈小伙伴們聖誕快樂麼麼噠╭(╯3╰)╮╭(╯3╰)╮夠粗……長……了吧╮(╯▽╰)╭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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