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這樣的大事,無人有心在避暑山莊停留,楊安加派人手,護送車隊返回宣城。
程連蕭在一輛馬車內休息,只讓葉儀鳳跟在身邊伺候。
後面的一輛馬車內,御盈在車里閉目養神,合子奇怪地問︰「小姐,莊里最不起眼的就是葉姨娘了,怎麼莊主出了這樣的大事,反而想起葉姨娘了呢?」
御盈彎唇一笑,「很簡單,葉儀鳳雖然是個大嘴巴,但最沒有頭腦,莊主現在受到創傷,沒什麼精力應付別人,葉儀鳳會讓他省心
程家莊的日子依舊不平靜。
芳華居內,安茜神色憔悴,往日的嬌柔模樣不復。
她站在窗前,看著窗外大水缸里的荷花開得極為茂盛,突然怒不可遏。她提起裙擺沖了出去,對著那鮮艷的花朵就是一陣亂扯,狠狠地發泄著︰「師父居然要殺我,她居然要殺我!真的這麼狠!」
小菊大驚,連忙跑過去阻止安茜,「小姐,您不能拿這些荷花撒氣啊,這花是莊主讓人給你挪過來的,要是讓他看見這花被毀了,會生你的氣的!」
安茜心中不安極了,手中的帕子快要絞碎,「他是為了救我才受傷,我連累他至此,他定然是不會再寵我了,說不定,說不定恨死我了,只是現在暫時想不起來懲罰我
小菊皺眉提醒道︰「小姐,您陷得太深了。若是您謹遵師父的教誨,早先便殺了程連蕭,也不會有今日的猶疑不決,進退兩難
安茜突然尖聲叫起來︰「我不許你這樣說!我從小便父母雙亡,師父雖然養大了我,可她根本就是利用我幫她殺人,只有莊主,只有他給我過溫暖,我不要離開,我不要……」
回程的當晚,御盈在自己的房間沐浴,她問身後的合子︰「現在莊主身邊是誰在伺候?」
合子歪著腦袋想了想︰「本來葉姨娘回來便跟過去伺候,可是後來莊主嫌她嘴巴太碎,還是那副愛搬弄是非的德行,听著心煩,便趕她回去了
御盈撥了撥水面上的花瓣,嘆了口氣道︰「他肩膀上有傷,手背也弄得血肉模糊,沒個細心的人伺候,不知道會怎麼樣?」
合子像發現了什麼驚奇的事情,「小姐,你在擔心莊主啊
御盈心里涌起一股難辨的情緒,她垂了垂眸,清冷道︰「我要復仇,最好而且最方便的方法,就是依靠他,他若出了事,于我沒有任何好處
沐浴過後,御盈從浴桶里起身,邊穿衣邊交代合子,「你去準備些藥酒,再扯些紗布,備上上好的金瘡藥
合子訝異,「您要去凌煙閣?小姐,別忘了莊主有多狠心,您臉上的紅腫現在還未消褪呢
御盈穿好了薄薄的紗裙,長裙曳地,煥然生姿。她坐在梳妝台前,拿起一把木梳,打理柔順的秀發。
她注視著鏡中自己清亮的眼楮,幽幽道︰「合子,我最近總是夢到我爹,夢到他老人家的頭顱被懸在菜市口,他死不瞑目啊,這個夢在提醒我,提醒我不要忘了我御家的滿門血仇
她拿起一只玉簪,將滿頭青絲高高盤起,決然道︰「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須盡快俘獲程連蕭的心。只要讓他愛上我,我便可以借助他的功業,他的兵權,扳倒安王!」
御盈來到凌煙閣,只見兩個小廝抬著一個大壇子。
「慢著!你們抬的什麼東西?」御盈示意他們放下壇子。
「回御姨娘的話,奴才們抬的是酒,上好的女兒紅,這是給莊主送去的其中一個小廝累得夠嗆,擦著汗說道。
這麼大一壇酒!
如果她沒有猜錯,程連蕭自從回來,就一直借酒消愁。
她鳳眸一眯,指著那壇酒命令道︰「從哪兒抬來的,抬回哪兒去!」
「這……」兩小廝互望了對方一眼,顯然很為難。「御姨娘有所不知,莊主發話,奴才們不敢不從啊!」
「放肆!」御盈袖擺一甩,怒道︰「你們難道不知,莊主此次受了重傷,好不容易恢復了一些,給他送藥酒治傷還差不多,你們居然支持他飲酒,居心何在?」
兩人一听,頓時哆嗦得不行,生怕御盈在程連蕭耳邊吹風,治他們的罪。
「那,這酒,奴才們抬走就是,若是莊主怪罪起來,煩請御姨娘幫襯著
「那是當然
御盈打發了兩個小廝,便來到程連蕭的書房外,沒想到正好踫見安茜。
安茜轉身,眼神正好對上御盈的。
兩人盈盈拜下,御盈笑道︰「這麼巧,安妹妹也在這里
安茜勉強一笑,「御姐姐也來了呢,看來咱們莊主,真是不缺人關心
御盈听到後掩唇一笑,湊近了些,饒有深意道︰「我這樣的,入不了莊主的眼。倒是安妹妹這般靈巧的,總是讓莊主疼著寵著,甚至願意那命去護著,失去一只手臂也在所不惜。御盈這輩子,斷斷沒有這樣的福氣
安茜听著覺得不對味,尷尬一笑,「妾身只是承蒙莊主庇護罷了,至于刺客的事,是意外
御盈走了兩步,听到這話,猛地回頭看著安茜,語氣怪異道︰「意外?是什麼樣的意外?御盈當時不在場,實在好奇得緊,不知安妹妹方不方便透露?」
安茜面上略過不耐,卻不好拒絕。
這時,書房的門打開了,楊安走出來對安茜道︰「安姨娘,您還是回去吧,莊主現在不願見人
安茜一副受打擊的模樣,卻強自鎮定,「楊總管,你到底有沒有傳達?莊主為何不見我,他的傷還沒好,需要有人伺候著,那些個丫環粗手粗腳的,根本做不來
楊安嘆了口氣,耐心地解釋道︰「安姨娘,屬下已經是第三次傳達了,莊主這會兒不願見您,說不定明兒個又想起您了,您還是回去歇著吧
安茜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楊安居然在御盈面前,透露她已經來了三次都不得見,這讓她丟臉極了,卻無法發作。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安茜拿過小菊手上的食盒,笑著對楊安道︰「這是我親自為莊主炖的豬骨湯,楊總管務必勸莊主喝下,身上的傷會好得快些
「這個沒問題楊安接了過來。
安茜款款離去。
御盈走上前去推門,里面突然扔出來一個小酒壇子,伴隨著男人狂躁的聲音,「滾開!不是說了不見嗎?還忸怩個什麼勁!」
「小心!」楊安眼疾手快,迅速將御盈拉過去,好心勸道︰「御姨娘小心些,莊主恐怕誰都不願見,您這樣硬闖,會傷了自己
御盈嗤嗤地笑,絕美的臉上光彩照人,「我偏不信,偏要去闖,我倒要看看他能如何傷我
她說罷不顧楊安的阻攔,大踏步走了進去。
書房內充斥著一股刺鼻的酒味,御盈忍不住皺了眉。
程連蕭听到房中有腳步聲,放下手中的酒壇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含糊道︰「楊安,酒呢?我讓你抬過來的酒呢?我要喝酒,要喝好酒!」
御盈詫異地看著程連蕭,她簡直不能想象,眼前這個男人真的是帶領過千軍萬馬嗎?真的曾是威風赫赫的虎賁軍的大將軍嗎?真的是讓叛軍伏誅,讓蠻夷歸降的大功臣嗎?
眼前的男人,只是個失去了右臂的殘缺的人,渾身傷痕累累,血跡淋淋,披頭散發,藏污納垢。
御盈忽然就覺得眼眶酸脹,有一種液體流了出來,她便嘗到了咸味。
可是程連蕭眼神恍惚,根本看不清。
「沒有酒,妾身擅自做主,打發抬酒的小廝回去了,莊主今晚喝不到頂好的女兒紅了御盈盯著程連蕭,語氣是出奇的平淡。
程連蕭指著眼前的模糊人影,口齒不清道︰「大膽!你是誰,敢這樣和本莊主說話!」
御盈看著他頹廢的面貌,直直地走了過去,她拿起他僅剩的左手,撫模自己的太陽穴,幽幽道︰「莊主,您模模這個字,這個‘程’字,是您親手用劍刻上去的,你把我做了標記,怎麼能想不起我來呢?」
程連蕭像個孩童一般呵呵傻笑,他用粗糲的拇指一遍遍摩挲她的臉,「胡說,我怎麼會在人臉上刻字?」
「因為御盈做錯了事,所以莊主要懲罰御盈御盈平靜地看著他。
程連蕭渾身一震,突然用左手模著空蕩蕩的袖筒,喃喃道︰「難道我也做錯了事?所以老天爺這樣懲罰我?」
御盈眼中精光流露,「難道莊主沒有做錯嗎?」
她像對待一個孩童般溫柔,輕輕地按著他坐了下來,慢慢月兌去他血淋淋的外衣,他右肩的紗布早已被血浸透,卻因為無人能靠近,遲遲未換。
御盈將紗布拆下,細心地用藥酒擦拭傷口,「莊主,會有些疼,您忍一下
程連蕭呵呵苦笑︰「還有什麼不能忍的痛嗎?」
藥酒一接觸傷口,便發揮它強大的威力,程連蕭感覺傷口火辣辣的疼。
這樣一疼,腦子反倒清明了。
他看著御盈忙碌的小手,想起她剛才未說完的話。「你剛才說我做錯了什麼?」
御盈擦藥酒的手一頓,抬頭看著程連蕭冷峻堅毅的臉,「莊主真心愛護安茜妹妹,為了救她而失去一臂,應該覺得值得。男人有義務保護自己最心愛的女人,莊主實在不必如此頹喪
這話成功的惹怒了程連蕭,他猛地揪住御盈的頭發,御盈被扯得頭皮發痛,心中卻覺得安慰,她就是要他看清楚事實。
「誰告訴你,安茜是我最心愛的女人?哼,心愛的女人,我竟不知,她有那麼重要
御盈勉強笑了笑,「我明白了,莊主只是出于男人的職責,保護自己的女人,與對方重要與否,無甚聯系
程連蕭放開了她的頭發,冷聲說︰「你倒是不笨
他現在情緒低落,御盈不與他計較,繼續幫他包扎傷口。
「莊主難道沒想過報仇嗎?向安茜妹妹射出毒針的人,可謂卑鄙至極,莊主不想手刃仇人嗎?」
程連蕭眉頭緊皺,「是些不入流的江湖小門派,不用我說,楊安定會追查
御盈低低嘆了一聲,故意道︰「安茜妹妹平時心腸不錯,也不與莊外的人來往,怎麼就被江湖門派惹上了,還痛下殺手
程連蕭頭痛地扶額,有些不耐道︰「她早先與我講過,以前學了些玄門法術,與江湖上的人有些未了的恩怨
御盈心中有了思量,恐怕不會這麼簡單。
程連蕭見御盈若有所思,冷笑不已,譏諷道︰「怎麼,忍不住要告狀了?你也喜歡爭風吃醋吧?你走吧,快些走,我沒有精氣神應付你
御盈正要思辨,卻听他沖外嚷道︰「楊安,給我拿酒!」
很快楊安便將酒送了來。御盈站起身來,看了看楊安,卻見他無奈地嘆氣。
程連蕭身體軟綿無力,卻不讓楊安幫忙倒酒,硬要自己舉著壇子,對著酒壇大口喝。
一壇酒的重量不輕,他的左手又不好使,手一軟便听見「啪」一聲,酒壇碎裂,陳釀的女兒紅流淌了一地。
御盈心道不好,忙若無其事道︰「莊主快閃開些,這些陶片很鋒利,仔細割傷了您的腳
她說著便要扶著他走,程連蕭卻狠狠地推開了他,他冰藍色的雙眸閃著猩紅的光,額上青筋隱隱跳動。他暴躁地踢翻了桌子,怒吼道︰「我成廢人了,什麼也做不了!寫不了字,舞不了劍,現在連酒壇子也端不起來,啊——」
他像一只突然發了瘋的雄獅,渾身的血液都流淌著狂躁的因子,推開房門沖了出去。
外面天氣原本悶熱至極,令人窒息,此刻,一道道閃電劃破了漆黑的夜幕,沉悶的雷聲如同大炮轟鳴,使人悸恐,接著便下起瓢潑大雨,房檐上水流如注。
御盈拽住程連蕭,「莊主,你冷靜些,你這樣出去淋雨,傷口一定會惡化的。您就算不考慮自己,也要考慮程家莊啊,您是主心骨,忍心棄全家人不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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