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疇回到了木工小院,把劉和與自己的談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的師傅。老人家听了以後,先是震驚,然後是沉默,最後臉色變得猙獰,憤恨地說了一句︰「此人一定要殺!」
「為什麼?」田疇驚恐地問道,「劉和有心以墨家的理念治世,雖說只是準備用來作為管理世俗瑣事的標準,但這對我們來說也還是一個機會,是一個可以讓墨家理念發揚光大的機會。我們為什麼要殺他?」
「你確定劉和所說的那些是墨家的理念嗎?」老人盯著田疇反問道,「不,不是的。他的骨子里還是儒家,還是君君臣臣的那一套,甚至于,他還有更加邪惡的觀念。」
「師傅,我不明白。」
「不明白嗎?那讓我們一起來分析一下他所說的那些話。他說治大國如烹小鮮,所以要以道家的無為來定大略。可道家的無為是什麼也不做,盡量保持現狀。那麼你告訴我,現狀是什麼?」
「是儒家。」
「他說嚴刑峻法不可少,所以要用法家來制規矩。但他又說,秦法過于苛刻,現法是為治而法,所以要建立一種法的制度,要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那麼你告訴我,如果天子真的犯了要掉頭的罪,那麼由誰來砍他?」
「這個……」
「既然天子的腦袋沒有人可以砍,那麼他所說的那個法制,他所說的那個‘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行嗎?」
「……」
「仁義禮樂不可缺,要用儒家訓德行。道德的標準還是儒家,那麼大漢的內法外儒這一點改變不了!」
「……」
「以墨家理瑣事,提倡兼愛上賢等墨家的思想。可他所說的兼愛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而不是‘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那你告訴我,這還是兼愛嗎?」
「不,這是儒家孟子的仁愛。」田疇喃喃地回答道,但又不甘心地反問道,「但他不是認可了其它九點?」
「你剛剛還告訴我,他只認可了尚賢、天志、非命、節葬這四點,對非攻、尚同、非樂、節用認可一半,對明鬼只認可這個詞,而且還想要建立一種輪回報應的信仰,是嗎?」
「是。」
「那麼我告訴你,他之所以認可尚賢、天志、非命、節葬,那是因為他現在別無他法。他全家被公孫瓚屠盡,而他本人又是才剛剛逃離袁紹的控制,現在白身一個,手里什麼也沒有。他必須,也只能依靠鮮于輔、齊周等這些幽州當地豪族的力量才能干出點事情來,但很顯然,他不甘心。他不甘心成為那幾家豪族手里的傀儡,所以他才會有想法,以尚賢、非命為理由,要不拘一格提拔親信勢力,從而逐漸擺月兌那幾家的控制。除了提拔親信勢力,他還必須高舉大義的旗幟,所以他說天志。他的天志就是建宗人府,重振漢室劉姓朝廷。但你要明白,這是他的天志,卻不是我墨家的天志。至于節葬,他現在資金緊缺,有了錢一定就是要去擴充軍備,又怎麼會去用作對他的大業毫無幫助的喪葬事宜?所以,這些都是他為了他的目的而必須要唱的口號,卻並不是真心要采用墨家的思想和政策。」
「……」田疇皺了皺眉頭,沒有出聲。
「不信?」老人笑了笑,繼續說道,「那麼我們再說說他所說的只同意一半的非攻、尚同、非樂、節用。他剛剛佔據了幽州的西部六郡,但還沒能完全掌控,所以現在這個時候,他只能防守。等他在這里站穩了,他就會去進攻袁紹,然後劍指中原。連他自己都說,兵家講究詭道,以最終的取勝為目的,你信不信,到時候如果你再與他講非攻,他一定會說,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可這樣的話,非攻還是非攻嗎?他說要上下同心,齊心協力,但又說上面的決定未必正確,所以需要通過某些方法來達到共識,可是,能有什麼辦法?如果不是遵循層層服從的原則,那麼這個社會必將走向如祖師爺生活的那個時代,那個政令不一,社會紛亂的時代,而這又將給天下百姓帶來極大災難。至于非樂和節用,他的那些理由其實就是在為他自己做辯護,連他自己都承認需要音樂愉悅,需要奢華享受,說到底,他還是一個紈褲的世子。狗,改不了吃屎!」
「……」
「最後說一說他的那個明鬼和輪回。他說的明鬼與我們說的明鬼不同,他說的明鬼其實就是輪回。我們說明鬼,是讓人們敬鬼神,行善事;但輪回可不是這樣。」
「輪回也是使人行善啊!」田疇有些不服氣地說道,「如果人人都相信來生,那麼,為了能在來生不再受苦,就必須在此生行善積德,這有什麼不對嗎?」
「當然不對!」老人呵斥道,「善與惡有時候難以分辨。同樣是殺人,殺你的敵人對你來說是善行,但對于你的敵人來說,就是惡行。所以,我們墨家提倡非攻,我們的認為是除了自衛以外的殺人,都是惡行。我們所說的善是天下公認的大善。但輪回可不是這樣說的,輪回的意思是只要你在做事的時候心中存善,那麼哪怕你做的事情在別人看來是大惡之事,那也沒有關系。輪回的善,是個人認為的小善。」
「弟子不明白。」
「輪回這個觀點其實早就有了,它源自于佛教。」
「佛教?」
「佛教是明帝時期傳自于天竺的一個教派,明帝為他們在洛陽還修建了一座寺廟,名為白馬寺。你對佛教不了解,但你總听說過笮融這個人吧?」
「徐州丹陽的笮融?」
「就是他。幾年前,他花費巨資在下邳城造浮屠寺、建九鏡塔,又讓郡民日夜頌讀佛經,還舉辦什麼‘浴佛會’,光是在路旁設酒宴的費用就要數以億計,這事你總听說過吧?」
田疇沒有回答,卻點了點頭。
「他對佛如此虔誠,你說,他信佛嗎?」
「應該信吧。」田疇又點了點頭。
「輪回是佛教的教義,所以,如果笮融信佛,那麼他就一定信奉輪回之說。可如此虔誠的一個佛教徒,竟然在短短的兩年時間里,先後在酒宴上,趁對方不備的情況下,擊殺了都待他若上賓,大擺酒宴招待他和他的部眾的廣陵趙昱,秣陵薛禮和豫章朱皓。你說,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他貪圖他們的財產。他不僅貪圖趙昱、薛禮、朱皓這三人的財產,他還貪圖他們所治郡下百姓的財產。在他帶人離開廣陵和秣陵的時候,可都是讓他的部眾將當地洗劫一空的啊。」老人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其實,笮融這個人的貪心是出了名的。早在徐州牧陶謙手下任下邳國國相的時候,他就中飽私囊了廣陵、下邳、彭城三郡的貢品,但他得到了這些財產後卻不是自己享用,而是用來建造了浮屠寺和九鏡塔,又大擺浴佛會,你說,這是為什麼?笮融這個人從來不在乎別人對他的評論,你說,這又是為什麼?」
看到田疇搖了搖頭,老人笑道︰「因為他的心里有佛。他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佛的事業,所以就都是善事。所以私吞貢品也好,殺人奪財也罷,都是善事,所以即使被輪回,那下一世也是善世。」
「……」
「所以你說,如果劉和也像笮融那樣,宣揚輪回,講佛法佛經,不以殺人奪財為惡,只要最終把這些東西都用來建造佛廟、佛塔,人就能輪回得到善果,那麼,這個世上還有天理嗎?那麼,世人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佛教竟然如此邪惡?!」
「不僅如此。這些僧人不事生產,終日以乞討為生,你說,這算什麼?如果世人都這樣的話,那麼這個世道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一團糜爛!」
「正是如此!所以,我們必須趁那劉和還不成氣候的時候,把他殺了,以絕後患!這不是為了我們墨家,這是為了正義,為了天下蒼生!」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你告訴我,你來的時候,可有人跟蹤?」
「與劉和告別的時候,我告訴他暫時住在朋友的家里,所以就徑直過來了,沒有刻意隱瞞足跡,也沒有注意是否有人跟蹤。前天來的時候,也是徑直來的,因為得知師傅被關押,想要去求那劉和將師傅放出來,這樣也好有個借口。」
「這樣也好,那你明天就按照之前與他所說的,去漁陽采購,以免他心生懷疑。然後你就直接回徐無山吧,這里的事情你就不用再管了。」
「是,師傅。」
支開了田疇後,老人扣動了牆上的一個機關,一道隔牆被打開,從隔牆里走出了一位中年男子。
「想不到在這樣的小院落里還有這等機關!」中年男子笑道。
「謹慎能捕千秋蟬,小心駛得萬年船。」老人隨口答道。
「這麼說來,剛才你們的談話,矩子可是有意讓我听到的?」中年男子皺了皺眉頭。
「元圖大人,既然我墨家已經答應了右將軍,為右將軍出力,那麼我們所做的一切都不會對右將軍隱瞞。」
「很好,很好。」這個被稱作元圖的中年男子又笑了。他不是別人,正是右將軍袁紹的謀士逢紀,逢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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