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牙婆子春娘回到後院,先看過一雙兒女,這可是她的命根子。
嗣後那柳枝一邊伺候著她沐浴更衣用飯,一邊把這幾日家里外面的大小事情一一向春娘回明︰「……前天賴二女乃女乃打發人給哥兒姐兒又送秋衣來,說有好的丫頭讓給留幾個……那四個秋雖也偶有口角卻還算乖覺,伺候哥兒姐兒也盡心,也知道做事;灶房里的周婆子病了,踫巧兒李嬸子遠房表妹過來瞧她,便先留下幫忙……」
柳枝也是打小兒被春娘買來,看她雖模樣兒不算出挑,但也白淨整齊,是個心里有成算的,便留下來,跟著她也有十多年了。平時倚為臂膀,在春娘跟前說話,比外院管事婆子李嬸子還要重上一分。
春娘听完柳枝的敘說,飯也吃的差不多了,放下湯碗略一思忖,道︰「別的還罷了,只這李嬸子的表妹是個什麼來歷,我們這一院子婦孺,若是個有什麼說道的,她這進進出出的不是個事兒,至于灶上活計做的如何倒是面兒上擺著的,一瞧既明。」
柳枝笑道︰「自來我們誰不知道主子治家嚴密,自是當心的,李嬸子已經仔細地說過了,這婆子姓張,看著也干淨利索,做事還算麻利,點心做的尤其好,做的女乃餑餑糖饅頭,哥兒尤其愛吃。說原也是大戶人家的灶上的上灶婆子,早年死了丈夫,只得一個女兒在主家太太身邊伺候,年初的時候得病死了,主家就恩典還了她身契打發她回家養老的。這張婆子生無可賴,家鄉又沒什麼親人,這京里也只有李嬸子這個遠房表姐,便過來看看,踫巧兒灶房里缺了人……」
這春娘多精明的一個人,立時明白了這里面的道道,恐怕沒說的那麼簡單,看了穩穩當當的柳枝一眼,不置可否︰「行了,這些日子心苦你了,你一向是個仔細的,既如此我也放心。我也累了,收拾收拾你也下去歇著吧,明兒再說罷。」
只要這張婆子還得用,她倒也願意給這李婆子個臉面,可真要覺得主子好糊弄,卻是需要好生敲打敲打了。
牙婆春娘的宅子是個兩進的小院,並東邊後置辦的,隔著一道後打通角門的小跨院,用作灶房並李嬸子一家三口、還有做粗活的婆子們住著,統共也有二十來間房子,住的滿滿的。
春娘沒了男人,帶著一兒一女並貼身伺候的丫頭婆子住著內院,外院則住著買來尚未賣出的大小丫頭們,並通著跨院的柴房兼下人洗浴的一間屋子,大門門房里平日是李嬸子的瘸腿男人守著。
晴雯前世在這里呆了不到一個月,年齡又小,慌慌張張的學了點規矩就被賣了出去,人生地不熟的,又整天提心吊膽被罰,對這里實在沒什麼印象了。
所以吃過簡單的早飯,氣兒還沒喘過一口就跟二十多個女孩子一起,站在院子里听李嬸子訓話,瞅空兒也跟其他新來的幾個女孩子一般,偷眼打量四周,還是頗為新奇的。
李嬸子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簡單點兒就一句話︰要听話,否則沒飯吃,還要罰。
李嬸子這番行事做派,在新來的小丫頭們面前拿腔作勢的充管家婆子款兒,半文不白的看起來也有模有樣,但在見過賈府各類婆子嘴臉的晴雯眼里,實在不算什麼,甚至連賈府掃地的婆子都有所不如。
但晴雯木著臉沒敢露出半點兒小心思,跟別人一樣,站在人堆里低眉順眼地垂首侍立,老實到不行。
前世她倒是聰明了,手巧伶俐眼里不容沙子,脾氣模樣,罕見有能比肩的。結果如何,沒落個好下場。反是那些個一向被人贊‘笨笨’的西洋花點子哈巴兒們,活的更長久些。
這一世她不求別的,只求能活的久一些,原本的秉性脾氣哪里再敢露出一星半點兒來,說不得也要改改的,做不到那種‘笨笨’的樣兒,也不能輕易無謂的得罪了人,否則到頭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她們這些女孩兒要做的事情倒也簡單,當天就開始跟著這李嬸子學著施禮、走路、端茶遞水、言語應對……一應婢女們該會的簡單的進退規矩。
李嬸子手里拿著一根竹戒尺,一雙老眼爍爍放光四下逡巡,看有做的不對的上去便敲一記,不論胳膊腿兒的,听聲音就疼的慌。若是疼的叫了出來,便又是一下子,再叫再……依此類推,嚇的被打被嚇的女孩子們,咬牙忍痛再也不敢吭聲兒了。
原先來的女孩兒們還好些,應該學過一陣子了,倒是她們這八個新來的,木呆呆的難免吃虧。當然,不包括晴雯和圓臉丫頭桃花。
那丫頭是真機靈,難得的是看起來還一臉老實憨厚樣兒,讓晴雯不得不感嘆,人傻果然活不久,就像以前的她。看樣子,不傻裝傻、不憨裝憨才是道理。
人前演示的是一個十多歲頗具姿色的女孩兒,听人叫她秋菊,穿戴妝飾要比晴雯她們這些,受教導的小丫頭們齊整鮮亮許多,行動言語間看新來的丫頭們,也帶了幾分倨傲。
這些規矩晴雯自是駕輕就熟,給人當了十多年奴才不是白當的。不過既不敢太出挑也沒敢犯錯,她倒是真學乖了些。
更要緊的是,看著那秋菊有幾分妖嬈的姿態,也算是頗見過些世面的晴雯有種不好的預感,恐怕這牙婆春娘的算盤打的不只是倒賣個把婢女那麼簡單,自己還是謹慎些為好。
當年,可是听說大老爺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個美嬌娘嫣紅,而一般的丫頭,想也知道,好點兒的不會超過十兩。那嫣紅看起來可沒比秋菊強什麼。
更奇怪的是,她越看這秋菊越覺得有些眼熟,卻實在想不起其他的……直到下午看見一個圓臉盤腮邊長了一枚胭脂痣的女孩兒跟秋菊說話,才猛然想起,這秋菊不是那後來做了璉二爺小妾的秋桐姑娘麼!怎麼把她忘了!
而那左腮邊長了綠豆大的一枚紅痣的女孩,好認的很,卻是那東府珍大爺的姨娘佩鳳!時常也跟著珍大女乃女乃過來園子里走動的,跟晴雯她們一般大丫頭們一起也玩過,雖沒什麼深入交往也算認得。
晴雯倒是沒想到兩人原來居然還有這等淵源。
這秋桐長的雖然比佩鳳略有些風情,實際上後來遠不如人家佩鳳混的好。
佩鳳算是過了明路的正經姨娘,東府雖有些烏煙瘴氣的,珍大女乃女乃卻算好伺候,不怎麼為難下人。而秋桐,因著是這邊大老爺賞的自覺身份高些,實際上以大老爺秉性來說,秋桐又是貼身伺候的人,被過了一手幾乎是可以肯定的,更甭提又落到了璉二女乃女乃那心狠手辣的主兒手上,能有什麼好下場可想而知。
這些事兒在賈府也不是什麼秘密。
晴雯忍不住多瞄了說話的兩人幾眼,听秋桐哦現在叫秋菊的話兒,佩鳳現在叫做秋蘭,這秋蘭一張白皙圓潤的小臉上尚帶著幾分小女孩的嬌憨稚女敕,雖不及秋菊嫵媚卻也是惹人憐愛的美人胚子一個。
宅子里如秋菊秋蘭這般明顯比晴雯等高一等的女孩有四個,另兩個分別叫做秋紅、秋桂,俱是品貌不俗的女孩,年齡也差不多。和其他丫頭們的差別不止品貌吃穿用度上,差事也不同,這四個秋是時常進入內院伺候的。
本來晴雯以為大家都是要被倒賣的丫頭,只不過身價不同以致待遇有些差異罷了,可沒兩天來了個衣著有些寒酸的老夫子,住在外院正房的四個秋也跟著進入內院,只秋菊嘰嘰咕咕不情不願地嘀咕︰「……又不須考狀元才子的,做什麼我們要跟著一起,沒的弄的人頭暈目眩的煩人,不過想多賣幾兩銀子犯得著這般折騰……」
秋蘭細語安慰她︰「能認幾個字不當睜眼瞎總是好的,又不用你花銀子,將來主人家也能高看些不是。」
另一個鴨蛋臉丹鳳眼的叫秋紅的女孩也道︰「誰說不是呢,將來沒準兒我們也能當上柳枝姐姐那樣的主子貼身大丫頭呢,月例銀子也多啊。」
秋菊嗤笑︰「呸,瞧你們那點出息……」
三人低聲談笑在小丫頭們欽羨的目光里,一路向內院而去。只那叫秋桂的女孩一直沉默安靜地跟著三人,看起來倒也老實本分,尤其那容長臉頗有幾分襲人的品貌,讓晴雯不由多看了兩眼,結果一個沒留神胳膊被李嬸子的竹戒尺招呼了一下,疼的她一咧嘴,到底忍住沒敢吭氣兒。
另有一些比晴雯她們先來的女孩子們,要多了解些掌故,同晴雯她們中兩個性情比較活潑的女孩子偷偷賣弄︰「……柳枝姐姐是女乃女乃身邊的大丫鬟,別看李婆子是女乃女乃的親戚,平時也要看她的眼色呢……听說還管著夫人的銀錢賬目什麼的……秋菊姐姐她們倒是不用學規矩了,平時陪著哥兒姐兒跟老夫子念書寫字,還學下棋呢,還有針線,秋菊姐姐不願學常常裝病不去,柳枝姐姐也不搭理她,反正早晚也要賣出去的…….」
顯然,以後來秋桐那討人厭的秉性,現在已經露出端倪,讓這幾個丫頭也有些微詞。
晴雯這兩天一直以安靜略帶點呆板的面目示人,實在也不知道前世自己是個什麼樣子,現在該如何才對,只知道不能跟以前一樣肆意就是了,暫且隨大流裝老實吧。
但是隨著對這個宅院人事的了解,忽然發現自己前世就是一徹底的傻子,這個不用裝。
一向她可是榮府丫鬟里面,公認的聰明靈巧,自己暗地里也時常沾沾自喜,並有些倨傲的。而以自己的好記性,這院子里的人事居然一點印象沒有,真不知道自己這腦袋里到底裝的什麼草,難怪有人說自己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一點不錯。
另外讓她不舒服的是,觀那秋菊的言行,怎麼看怎麼有點她那時在怡紅院的做派,讓她感覺熟悉的同時悚然而驚,恐懼的同時深深引以為戒。前車之鑒,她們可都是沒什麼好結果!于是越發的老實本分學規矩,半點兒不敢出挑兒。
這日春娘用罷晚飯,叫了李嬸子和柳枝來房中說話,依在引枕上喝了口柳枝奉上的茶,輕輕放下茶杯,道︰「看這些個新來的孩子怎麼樣,可有看上眼的?」
李嬸子坐圓墩上欠了欠身笑著回道︰「女乃女乃親自挑的人還能差了,雖然剛來的時候還有些面黃肌瘦的,可底子骨架都好,這兩天好茶好飯的養著,眼見著白女敕水靈了起來,還是女乃女乃眼光好會挑人。尤其是那叫桃花和秀兒的兩個,過個兩年想必定是絕色的;那叫六丫頭的也不錯,眉眼兒透著清秀靈氣勁兒,就是太干巴了些,小瘦皮猴子似的,年紀小,也不愛說話,養好了得些工夫,不太合算。其它的也不錯,具體品性還得再看,難為夫人去那窮鄉僻壤的居然也能淘弄來這麼些個好貨,果然老將出馬一個頂倆,這話一點沒錯。」
春娘笑罵︰「你這老貨慣會奉承人,我不是說過麼,干我們這一行的其他都好說,這看人相貌骨骼性情的最是要緊,這男人女人有幾個不愛俏的,再大的能耐面目可憎的也難得讓人待見,柳枝你也說說吧。」說罷看了一眼剛剛給她添了茶水退下去的柳枝一眼。
這柳枝倒是沒有那麼多花哨,略一沉吟看了李嬸子一眼,道︰「跟李嬸子一樣,奴婢看這三個也是好的,模樣也都是百里挑一的。不過要是想留下來伺候琴姐兒的話,奴婢冷眼瞧著,還是那叫六丫頭的更穩當些,雖然模樣比不上那兩個,難得的是安靜又不是那等笨拙的,看她學規矩的模樣心里也算是明白,不是那等不開竅的,就是年紀小了些,一團孩子氣,稍顯木訥。」
春娘喝了口茶轉著青瓷茶杯笑著搖頭︰「你們啊,白跟著我這麼些年過眼那麼些人,難道不知道什麼丫頭最是有賺頭的麼?這人跟物一樣,大家都看出好來了,就甭想撿便宜。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對,明珠蒙塵,這上好的珠子蓋著塵土大家瞧不出好來,跟泥丸子似的自然覺得不值錢,可一旦被拂去塵埃露出光來,便要身價倍增了。模樣兒是重要,性情更重要,不然真是個傻的,長的再好也是個難出頭的。」
又喝了口茶輕輕把茶杯放到面前的小幾上,調整了更舒適的坐姿,淡笑︰「一個理兒,你們看那六丫頭樣貌現在不如那桃花秀兒什麼的,一是她比那兩個年歲小些還沒長開;再一個,那麼個精窮的家這孩子能活這麼大就是她的造化了。也不用大魚大肉,你好湯好水米飯饅頭的養她個一兩年看看,什麼桃花秀兒的,不夠瞧的。李嬸子你有句話倒是說著了,滿京城的在籍的牙婆子加起來,眼光有我春娘毒的還真一只巴掌數的過來,至于向我這麼不辭辛苦的親自下去挑人的,一個沒有!哪個不勾搭著十個八個的二道販子,什麼腌人都往手里劃拉,粉頭、戲子、犯錯的刁奴、老弱病殘的。所以你們看著,我的話再不會錯的。」
李嬸子忙湊趣兒︰「女乃女乃的眼光自然是好的,既這麼看好那六丫頭,難道真要留著服侍琴姐兒麼?」
「留不留的再說吧,現在看性情還好,將來長成什麼樣不好說。這年景不好貨源倒是不愁,人是不缺的,若是年前那四個秋和這些新來的能月兌手一半,手里銀子活絡些倒是可以挑幾個多留些日子再瞧瞧。」
其實春娘心里卻另有盤算,這姑娘身邊的丫鬟太出挑了未必是好事,尤其她自己的女孩兒雖有姿色卻算不得頂尖,勉強能算個上中等,她雖不願承認卻是現實。將來嫁進富裕人家,妻妾爭寵是免不了的,一個過分出挑的陪嫁丫頭雖能籠絡男人,若心大些腦子再活絡些起了不該有的心思,便是個禍害。
柳枝心里暗暗揣摩,起身又給春娘續了茶,放下茶壺開口道︰「這些日子奴婢瞧著,若是立時得用的話,那秋桂倒還使得,不多言不多語的又細心周到,到了我們這里也兩年多快三年了,性子什麼的女乃女乃想必也是模底的,倒是頇實,奴婢看著還算能用。」
要緊的是模樣兒雖好卻比琴姐兒差了一線,不算太精明。
女兒琴姐兒一天天大了,春娘自詡一向教養比起大家閨秀來也不差什麼,可這貼身的丫頭可費了春娘不少心思,她本身做牙人的見多識廣眼光毒辣,給別人尋人尚可,一尋一個準兒。給自己女孩兒尋人想的就精細了,這也不成那也不好,總難踫上讓她滿意的。所以現在是打定主意自己從小調、教了,急也急不來,遂不置可否地來了句︰「先看看吧。」說完打發兩人下去了。
其實春娘早有意于那秋桂,看著就是個老實的,雖不夠伶俐,但心眼兒不活泛將來對主子能更忠心些。
可她多跟一些豪門大戶接觸,也見過不少忠奴最後背主,那沉默寡言貌似忠厚最後起了壞心的才最可怕,那叫一個措不及防一擊致命。
所謂關心則亂,可憐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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