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史太君身邊,草木輩的大丫頭,尚有楊梅、芙蓉和芍藥三個,楊梅是頭兒,大約明年六月份要出去嫁人。
如今,因老太太舍不得,仍舊在身邊伺候。
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容貌性情出挑不說,言行舉止,為人處事,都差不了大格去。老太太不怕你有本事長的好,就怕你模樣丑不會看眼色不伶俐,所以身邊沒有笨的,只有裝憨兒的。
因著楊梅他們這一茬兒太過出挑兒,尤其楊梅,元妃省親的時候,相公已經升上了五品官兒,正經的官太太,身上有了誥封的。即便後來的鴛鴦等人,比人家,差了一大截子。她之後的大丫頭們,除了鳥兒便是首飾上的東西。
如今柳兒尚且擔心,不知老太太會不會給她改了名,珍珠翡翠用的差不多了,鵪鶉鸕鶿水鴨子什麼的,你也得接著不是。最怕如今襲人去了寶二爺那里,留了珍珠的空兒,弄不好落她頭上,膈應人不算外,實在難稀罕起來。
不過顯然她多慮了,如今的柳兒,二等丫頭,還不在老太太眼里,沒到賜名的份兒上。真等她混上大丫頭,再憂心罷。
雖然現在很多事情跟前世不同了。
楊梅現今著力調、教鴛鴦,慢慢把手上的差事交接,鴛鴦琥珀等後提上來的,也正逐漸上手,所以平日里主要是陪老太太說說話,提點教導別的丫頭,倒不是很忙,抽空兒還能做做針線當嫁妝。
現今看著柳兒鴛鴦兩人,鴛鴦因比柳兒大幾歲,高了半個頭,容貌不過中上。越發顯得柳兒小巧精致。但其目光清澈平和,不卑不亢,將來又是要伺候大姑娘的,楊梅不免高看兩眼。
以她跟著老太太十幾年的見識,自是能看出柳兒的不凡來,當下便有心交好。
「你既姓楊,跟我也算本家了,老太太既然把你交給我,往後我少不得要說你兩句,打罵也是有的,你可願意?」
不論如何看好,也得看是不是個識得好歹的,好在柳兒倒也沒負她所望。
「還要楊梅姐姐鴛鴦姐姐,多多指點柳兒才是。柳兒剛來,什麼都不懂。有做的不對的,姐姐們盡管說。柳兒再蠢笨,這點兒好賴還是曉得的,還望姐姐們多多費心,只管說就是了。若含怨,豈不是柳兒沒人心麼。」
楊梅微笑點頭,比她預想的機靈,遂道︰「你鴛鴦姐姐如今和琥珀一起住,我倒是一個人,你且搬過來先跟我一起。平日先給你鴛鴦姐姐打個下手,用心學著,別將來到了大姑娘跟前,丟了我和你鴛鴦姐姐的臉。」
柳兒應了聲是,心里萬分感激。
一接觸便知楊梅的不凡來,也是真心交好她。
自家言明照應她就算了,一句話點明,既讓鴛鴦多照應自己,也暗示鴛鴦,自己不會同她爭什麼,早晚要回大姑娘身邊的,只應交好不必防備。
以鴛鴦的聰慧,自然一點就透,對柳兒也分外和氣些。
隨後賴嬤嬤派人給柳兒送來行李,鴛鴦又安排小丫頭,給她領了鋪蓋妝奩箱籠,柳兒算是正式在賈母後院落了腳,跟楊梅睡里外間,她住外間,比馮府那板壁隔的小間,不知寬敞多少。
雖說也沒有正經桌案,可梳妝台卻是正經東西,寫個字描個花樣子,綽綽有余。更不必說還有個炕桌,冬日里坐外間短炕上,做做針線描描畫樣子,窗明幾淨,應是很愜意的。
如今對柳兒,這些事情,都是一種享受。
過去那幾年,做針線可不都是偷偷模模的麼,比做賊的還不如,好歹人賊,白天也可以偷雞模狗的,出來疏散疏散。
楊梅知道柳兒針線不錯,當晚私下里提點她,早晚跟著鴛鴦學著伺候。沒事兒時,多跟琥珀和鸚鵡做做針線,這兩人性格好,因針線好,管著老太太家常瑣碎穿戴,多幫幫她兩個打下手,自有她的好處。尤其鸚鵡,老子娘得力,嘴快些,心地卻不差。
府里主子也都好說話,別人還可,只少跟寶二爺嬉鬧,究竟為何,楊梅到底沒說什麼。
至于楊梅自己,明說了,她呆不上多久,如今能提點她多少算多少,以後還得看柳兒自己本事。
柳兒千恩萬謝,不少事情她雖知道,但人家一片心,卻不能辜負。尤其寶二爺的事情,心里明鏡似的。她還沒怎麼呢,就被攆出去夭了。真要怎麼了,還不讓太太直接剮了。
即便有什麼,也別給人看見;即便給人看見,最好有他不能說給人听的緣故。
就像襲人姐姐似的,甚至碧紋。
人傻不能怨主子不寬厚,這世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柳兒當丫鬟的規矩,一向都是從賈府繼承,這幾年雖說有些疏忽,遇到的主子也不甚講究,到底已經深入骨子里,卻沒全忘腦後去,撿起來也容易。
因換了地方,隔天柳兒提早了半個時辰起來,早起慣了,倒沒什麼。梳洗過後,看里間楊梅還沒動靜,想了想,到底沒把那半禿的筆拿出來練字。
昨晚只草草收拾了包袱,正好趁機好好安置一番。
衣物簪環尺頭就算了,因賴家給了不少,倒也不在柳兒眼里,隨手放箱籠妝奩里就完了。在老太太身邊,這些個東西只有更好的,沒有缺的道理。
再說柳兒現今對這些也不甚在意,她有更看重的東西。
她自己攢的,體己都打點了馮府的人。倒是真正用心做的幾樣針線,並記事的冊子,和董師傅臨別送的東西,更讓柳兒看重。
尤其董師傅送的︰幾縷看不出名目的絲線;一只銀鏈子瓖寶石的兩只童子銀針筒。針筒就罷了,里面的針,一種細如毫毛,便是傳說中的羊毫針,听說過沒見過;一種則是蘇針,峰尖銳而鼻底鈍,韌而不傷手,入手便知和世面上的蘇針不同。用油紙包著放在針筒里,都是極難得的東西,如今市面上都沒得尋去。兩本經書,一匣子筆墨都是上好的;更不必說,還有一冊十二頁的繡畫,一尺見方的尺幅,取材都是名家字畫,連題拔款識印鑒都絲毫不差。甚至底料的絹帛,都是前朝進上的院絹,如今已絕跡了。
董師傅針線值錢,柳兒深知。一年多說給賴二女乃女乃做上兩件,身子不舒坦心里不痛快了,也就一件,還未必是寬幅的。
如今一出手,便給了自己這麼一本冊子,不可謂不貴重。
這應是她早些年做的針線,整體給人一種愉悅平和之感,走針舒展流暢,取圖以山水花卉翎毛為最,少量仕女。且跟她認得董師傅時做的針線,氣韻明顯不同。
若不是柳兒深知董師傅的性子,一般人自是看不出來的。不然買了回去,一股子戾氣,看著豈不喪氣。至于多了幾分匠氣,倒不算什麼了,沒點眼力也看不大出來。
柳兒倒不看中這冊子的貴重,要緊的是董師傅的一番心意,一針一線,繡進了董師傅多少如花歲月,多少美好的過往?
從她保存的精心,里面用楠木匣子裝著,外用鵝黃的妝緞菱紋經袱子包著,從來不拿出來示人便可知,也足以讓柳兒珍視。
自己的筆記冊子,並一點筆墨,放到妝奩底下抽屜,方便隨時取用,上面放了幾條常用的帕子。董師傅送的東西略看過一回,收進箱籠底部妥善放好,上面用輕巧的衣物覆蓋遮掩,外面上了鎖。
收那兩卷翻的泛黃的經書,柳兒忽地想起幾句舊詩來︰一卷離騷一卷經,十年心事十年燈。
這里過去那十年,真個如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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