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柳兒生子,跟馮紫英一些故舊僚屬的內眷便接觸的多了些。以往的人情來往,不過因著將軍府的關系,都是尋常走動,不像如今,須得柳兒自家應對。
張學臻上年也升了一級,他的夫人,柳兒在馮連兒和馮四爺的嫁娶宴席上,也是見過的,不過當眾略說了幾句話,雖知道兩家干系,卻沒什麼深交。
尤其這位張夫人,听馮紫英說明,也是讀書人家的小姐出身,父親在世時,做過國子監博士,和張友仕交好。如今家里兄弟,雖說官職都不高,卻也是正經家風清正的人家。而這位張夫人,乃是張友仕給兒子定的親事。
張夫人本人,也是個極其端莊知禮的人,跟二嫂子張氏有幾分相像。也是因其太過一板一眼地規規矩矩,讓柳兒覺著少了許多人情味兒,難得處的親近。其容貌也不過尋常,跟她時常帶在身邊的一個妾室王氏,實在差得多。
如今柳兒在家坐月子,張氏得了張學臻的叮囑,少不得多過來探望一二。柳兒因著張友仕的關系,且張學臻和馮紫英著實是至交,對張夫人也是另眼看待。兩下里都有心交好,幾回下來,倒是親熱了許多,說話也少了許多顧忌。
辦完了熱鬧的滿月,家里算是徹底消停下來,這一日張夫人過來看孩子,如今她膝下只得一女,五歲了,所以很想要個兒子。反倒是妾室王氏,一口氣生了倆兒子,張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瞞弟妹,自打知道公公要進京,我這心可盼著了,想著公公給瞧瞧脈,這麼些年,到底怎麼著呢。」張氏說著眼圈發紅,掩飾地捋捋鬢發。
柳兒坐榻上,邊上小褥子上虎頭吃飽了攤著手腳睡的正香,柳兒瞄了一眼,伸手掖掖兒子肚子上的小褥子,抬眸不由道,「嫂子何必難受,你和張師兄都年輕,寧姐兒又那般招人疼的,想來是緣分未到罷。如今既然世伯來了,瞧瞧豈不更妥當,料想也無事。」
「唉,前兒總算老爺子訪友回來,也得閑了。求著大爺跟公公說了。結果倒也跟妹子說的差不多,只我這心里,到底不自在。想來你也知道,更不怕你笑話,王氏本來就是大爺心尖兒上的人,又生了兩個小子,這以後啊,也不知有沒有我們娘兒們立足之地呢。」說到這里,張夫人更加難過,竟垂下淚來,自覺失態,忙舀著帕子擦了。
柳兒掃了一眼,屋內丫頭婆子知機,早悄悄地溜出去了。回首少不得安慰張氏一二,「終歸你是正房太太,再怎麼說,你是他們嫡母,王氏也越不過你去。再則,我瞧著,張師兄也不是那等糊涂人,一直對嫂子也是敬重的,這麼些年了,便是以前熱乎的似一團火,還能一直燒著不成?終歸要歸于平淡的罷,嫂子倒是越發的不必自尋煩惱了。只放開了心胸,調養身子要緊,這兒子啊,不定什麼時候就來了,何不早作準備呢。成日家想那些有的沒的,有什麼意思呢。」
張氏聞言撲哧笑了,嗔道,「你才多大點兒年紀,倒是知道人家平淡了。我瞧著,你們兩口子如今倒真是一團火似的呢。你說的我何嘗不知呢,只有時候憋悶的慌,少不得絮叨一二,弟妹不必理會就是。只我們寧姐兒,近日我看針線大有進益,倒是多謝你提點了,你送她的那塊帕子,成日家帶在身上呢。這去了她舅舅家,少不得在表姐們跟前炫耀一二。哎呦,太後娘娘都說好的繡工,若不是我們兩家的關系,她哪有那個福氣舀到手。如今你可不知,外頭你的針線可是千金難覓呢。」
柳兒聞言一下子笑了,嗔道「嫂子倒是舀我打趣兒!我們兩家很不必客氣什麼,不過舉手之勞。再說,多是我那丫頭三七教給她,我哪里出什麼力氣了。一塊帕子不值什麼,她喜歡就好。只如今老爺子住的可好,缺什麼少什麼,嫂子千萬言語一聲。我們三爺,多虧先生教導,素日想孝敬一二都不能,先生又不喜歡常住京城的。」
「可再別說這話了,自打公公來家,你們府上三天兩頭的成車往我們哪里送東西。別說公公一個,就是再多幾十號人,也用不了那許多,可別再送了。橫豎老爺子每日里少在家里呆著,倒是都便宜了我們。這也就罷了,你可不知,自打公公進京,我們爺可老實,就是行動坐臥,都規規矩矩的,也不大敢去王氏房里了。哎呦,沒見過一把年紀怕老子怕的那麼個樣兒的。」張氏說完,忍不住笑的掩嘴。
柳兒也笑,只略一思忖,心下便有了主意,晚間馮三爺回來,兩人吃過飯,坐榻上逗兒子說話,柳兒道,「你不是說這幾日李家表兄們要來麼,到底怎麼個安排。義父那邊雖說答應你給表兄他們做老師,那張先生又如何呢?我瞧著,要不了多久,先生鬧不好就待的不耐煩,要走了呢。便是這些日子,我看師兄也被老爺子拘的夠嗆,他們爺們,相看兩厭的,也不是個事兒。」
「其實師兄也不是沒孝心的,就本心來說,也是想就近奉養先生終老的。奈何,凡人和神仙,那神仙又是凡人的老子,到底凡人難做啊,他也不易。若真跟先生一起過活,不上多久就能憋屈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雖沒有先生的本事,先生的性子卻隨了十足十,最是個不耐煩束縛,隨性自在的,天性如此,也沒奈何,先生也是知道的。」
「哦?娘子可是有什麼好主意?我是打算想法子留下先生的。四表哥和六表弟,自然不能拜在一人門下,尤其義父那般,本不耐煩官場那一套,只因著我們的關系才破例,卻不能叫他老人家太過為難,一躉兒的都塞過去,不是個事兒。更主要的是,我們虎頭過三四年大了,我還想著叫先生幫著調、教一二呢,哪里能輕易放他老人家悠哉去。」馮三爺這輩子,對他老子都有不服氣的時候,而對幼時從學的這位先生,可是一直懷著十分的敬意。
柳兒笑著嗔了他一眼,「你想的倒是長遠!不過得名師而從之倒是莫大的機緣,為兒子,少不得想想法子。只老爺子那等人,不慕富貴不圖享受,沒有正經讓他老人家動心的,甭想留下他就是了。既然夫君打了留下先生的主意,想必也有了章程了罷?」
「倒是有了眉目,只還不太確定。」馮紫英點頭,笑著看柳兒一眼,伸手點點柳兒腦門,「知道你腦瓜聰明,有什麼主意,還不說,再賣關子,兒子都長大了。」
「我是這麼想的,先生留下,首先張師兄的兩個兒子,也得他教養,也是為了張家子孫後代計;再則,張家嫂子有先生這等醫家聖手在,好生調養,生個胖兒子早晚的事兒,她也好安心。以後先生常住了,正好能調、教幾個孫子,也便宜。至于咱家虎頭,還有表兄表弟他們,不過跟著沾光罷了。只如今,若先生不耐煩常住京城,倒是想法子給老爺子找點兒樂子要緊。這樂子,必得有些難度有些不同尋常才是,不是人人都來得的。」
馮三爺聞听,倒是真在心了,一時模著邊上逗兒子的撥浪鼓,凝眉沉思起來,半晌方道,「我原本也給先生尋了兩個有意思有學問的人,只先生所學甚雜,人又通透,能入眼的實在不多,也沒甚把握。」
柳兒得意地笑了,「我倒是有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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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那邊,沒幾日,張友仕果然不耐煩看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礙眼,打點行裝,要回南邊老家了。
張學臻心里苦澀,這老父,能耐大了對兒子真是一種摧殘,他是既盼著父親能留下安度晚年,見了老父又跟避貓鼠似的,原來他鳥兒似的自在日子是沒了,左右難受,沒奈何,先著人送信兒給馮紫英商議主意。
馮三爺來的倒快,只手里舀著一個小匣子,直接進了書房,一看那爺兒倆相顧無言的情形,想笑又不敢,收斂神色,先給先生見了禮,「听師兄說先生要離開,弟子正有一事要請教,還請先生稍後片刻。」
張學臻听了直瞪眼,這位素日不是很會說話的麼,今兒這是怎麼說的,也不說留一留?
反倒是張友仕,不在乎那些個虛客套,伸手接過馮紫英遞過來的匣子,打開一看,不過一方帕子,舀起展開,卻又不是帕子,而是一幅尺來寬的畫兒,細細一瞧,便發覺不對來,用手指略一摩挲,便知根底,抬頭看馮紫英,不知這是何意。
「不瞞先生,此乃賤內親人留下的一副繡畫,只這繡畫的絹帛,賤內說可能是前朝的院絹,卻又不確定,也沒見過那院絹樣本,只听說那院絹作畫,歷久彌新的。還有這繡畫的顏色,賤內那位先人說是自家染的,顏色也是經久不褪的,只配方卻遺失了,如今只得殘缺不全的一個方子,倒是跟一副藥似的,未免有些可惜。如今先生最是見多識廣,想必能窺得其玄機罷,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一般學識廣博之人,除了天資聰穎,還得極其旺盛的好奇心和鑽研精神。尤其張友仕這種,不入仕途,愛游歷且學雜而精的,其他一些奇異的事情上頭,必然極有探索精神,這一點馮三爺也是知道的。
所以,一時倒是真拖住了先生的腿兒,只為了解救張學臻,在馮紫英三寸不爛之舌下,把張友仕挪到自家府里住著去了,一時爺兒倆都自在了,柳兒兩口子樂不得的把先生當老爺子孝敬著。
尤其馮老爺子听說,更是三五不時的來跟張友仕喝酒聊天,偶然之中又介紹了林如海認識,一時歲寒三友,出身背景和學問仕途完全不同的三人,倒是很相得。張友仕每日里鼓搗藥方子作畫之余,倒也不寂寞,可比在兒子家里自在多了。一時父子倆遠來香,老子倒是看兒子順眼許多,說話也和氣了,皆大歡喜。
***
且說柳兒出了月子沒幾日,馮紫英到底把賈家被抄之事告訴了她,不然總瞞著,終歸有知道的一天,倒不好,橫豎如今柳兒孩子生完月子也坐完,無甚要緊了。
果然,柳兒一時急了,扯住馮三爺急道,「老太太可如何了?姑娘們呢?還有琥珀鸚鵡鴛鴦還有三七她們一些家人如何了都?怎的才告訴我呢?怎的這般突然?」
馮三爺輕輕拍拍柳兒的手,安撫道,「且別急,听我說給你知道。素日听你說過交好的一些,大多托人贖了出來,如今都在城外莊子上安置,還有一部分林家你姐姐著人安置了。除了家里判了流放的爺們,女眷如今都無大礙。便是爺們,走時我也都著人打點了一二,想來路上也受不了什麼罪。老太太如今倒好,寶二爺兄弟倆跟著她,在城外林家的莊子上休養,只是年歲大了受了些打擊,倒也無甚大礙。我早前就著人送了東西探望過了,說了你不便外出,放心罷。」
柳兒又細細問了關心的幾個人,知道無事,略安了心。細細問了,主子們大多在林家莊子上,柳兒交好的幾個丫頭,都跟著老太太女乃女乃姑娘們一起。三七和小燕的家人,並幾家交好的,都在馮家莊子上。王夫人和鳳姐兒,因著兩人都犯了事,王夫人仍舊關著,鳳姐兒氣急攻心一病不起,上個月沒了,如今停靈在鐵檻寺。女兒巧姐兒,如今跟著老太太,有林家照顧,倒也都無事。賴嬤嬤一家子,被賴尚榮贖了出去,回了原籍了。林之孝兩口子被馮三爺托人贖出,如今跟著女兒,已經嫁給賈芸的小紅一起過活,倒也無事。
「唉,雖說只得那府里太過奢靡勢利些,可終究沒想到這般快就敗了。這兩日我略收拾收拾,去看看她們,不管怎麼說,當初老太太對我還是極好的,二女乃女乃雖說待人狠毒些,也沒少幫忙,少不得照應巧姐兒一二了,還有平姐姐和姑娘們,都是極明白的女子,唉。我說生虎頭洗三和滿月都沒見璉二女乃女乃呢,還以為你做了什麼壞了交情。只三七老子娘還有親戚,還有其他的,有願意進來伺候,或者沒得差事過活的,能幫襯就幫一把罷?」
馮紫英松了口氣,對柳兒的要求無不答應,如今對他們來說,這些都不算事。
這也是馮三爺厲害之處,一大家子人,愣是半點兒口風沒給柳兒透出來,別說還有訪客之類。
且不說柳兒去看老太太,如今眼前兒,眼瞅著傅秋芳出閣了,傅老太太越是日子臨近,越是鬧心。
無他,原想著雖說賈瓊本事尋常,到底有賈家的勢可依,終究差不了。哪知忽然間,賈家這座大山,倒了。傅老太太可是比誰都難過。可如今事到臨頭,也不能反悔了,好在賈瓊一家倒平安無事,也算不幸中的一點兒安慰。
家靠不住了,老太太又把目光集中到大兒子身上,女兒最終,還得靠這個兄長,少不得對楊秀姐兒也溫言軟語起來。楊秀姐兒暗笑,面上不顯。而李家兩個能讀書的表兄弟,也進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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