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來不及煩惱著戶部的虧空,弟弟的前途,日後的出路,八阿哥胤就有了新的煩惱。康熙三十二年的春季雨水豐沛,各地的莊稼長勢喜人,五月份剛過,南方的小麥就開始第一波收割,江蘇、四川、安徽、湖北各省的小麥均是豐收,回報六月末的時候河南、河北、山東、陝西、山西諸省區也將大收。
各地的官員把這喜訊報了上來,自是天顏大開,賞賜嘉獎人人有份。朝廷上下,人人歡欣鼓舞,宮廷內外,各各額首稱慶。本來八阿哥應該跟著一起高興的,好容易熬過了大旱,迎來了豐收,國庫得以充實,國力得以加強,多麼好的兆頭啊!
只可惜,底下的官員皆是逢迎之徒,借著豐收的勢頭,可著勁得往宮里進貢!進祥瑞的有,進萬民傘的有,最令八阿哥恨得牙癢癢的是內務府的人不知去哪里搜羅了一堆珍禽異獸放養在御花園。
東華門內有鷹房,養了各類獵鷹一千余只,全飛上天,紫禁城的天要黑一半;御花園內特地設了鹿苑,放養了一堆梅花鹿,想來太後今年的膏方里絕對不缺鹿茸了;宮廷院落中還放養仙鶴及雉雞、錦雞,由養牲處蘇拉喂養,雖說都是些浪費糧食的扁毛,他都忍了!這些統統都不是他的對頭。
他只恨養牲處掌養鳥之事的大小蘇拉為了討宮妃們的歡心,特特跑到宮外宣武門的「雀兒市」,買了各種顏色艷麗聲音悅耳的鳥類進來,雉雞、錦雞、畫眉、百靈、火雞、相思鳥、瑞紅鳥、阿春鳥、金錢鳥、太平鳥,這些小鳥入宮後,先經康熙「御覽」,滿意後送養牲處飼養,留待日後賞玩;不滿意,則送至京郊御園,或轉賜他人。
這些鳥兒他也喜歡。偏偏貴妃娘娘掌著後宮,小十就獨獨留下了一堆八哥鳥,分贈了小九小十一小十二小十三小十四等等小阿哥,日日引逗著掛在游廊下那些八哥鳥說學逗唱,但凡有點進步就舉了籠子帶進無逸殿給大家取樂︰
「小八哥,叫一聲!」
「八哥,唱一個!」
「小八,爺喂你口水!」
「八哥,把翅膀亮一個給大家伙看看!」
口里喚著鳥兒,那眼楮必是望著胤的,嘴角一定含著幾分竊笑。身子多半是在微微地顫抖,其他的幾個大點的阿哥也捂著嘴巴偷偷地樂。就連課讀的白胡子也輕輕飄動了幾下!
胤每次看見自己心愛的弟弟們這樣拿自己取樂心里就膩歪,爺也算龍子鳳孫吧?怎麼就成了只鳥?還是給人取樂的,敢情爺是給你們逗悶子的啊?虧得自己平日里把弟弟們當寶貝似的護著,這會子就吃虧了!
待要計較,這不過是小事,平日多少大過子都替他們擔了,何必為這些壞了弟弟們的興致?待要不計較,又膩味地慌。每次乘著弟弟們小憩,就向著那些扁毛沖過去,死命地折騰那些八哥,不過是只會說幾句漂亮話的扁毛,每只居然要價數十兩銀,果然生在深宮內不識人間疾苦,也難怪樂天感嘆︰「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漫漫真武路)」
等到終于有一日,康熙皇帝一時興起帶著大臣們過來查考功課的時候,尚未听見阿哥們瑯瑯讀書聲,就看見無逸殿外整整齊齊掛著一溜鳥籠子,一群扁毛畜生們嘰嘰咕咕你方唱罷我登場,心頭三把無名火起,喚了課讀來好一通斥罵,又命侍衛收繳了這些鳥兒統統放生到西山去給皇太後祈福。
這才解了胤的切膚之痛,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家皇阿瑪的英明和目光長遠,當下就著課讀講解的《憲問》︰「見危授命,見利思義,君子上達,小人下達」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談論玩物喪志的危害性,末了暗諷為君者應修己以安百姓,豈能躬自厚而薄責于人?
大有將宮內的鳥雀一網打盡,一只不留的氣勢!可惜皇帝也是人,若是禁了雀鳥,那獵犬怎麼辦?沒有獵犬,出塞的時候如何勝過蒙古的王公們?是以胤一番治世進諫的好文章白白得了皇帝幾句夸獎也就丟開了。
看著怏怏不樂的弟弟們,胤到底也不肯落井下石表現的太得意,捏著自個兒的文章就默默下去了。五月陽和天氣,夾道上各種花卉爭奇斗艷,美人蕉、大麗花、蜀葵、夾竹桃、石榴、鳳仙花,深深淺淺的紅,層層疊疊的紫,各有各的風韻。米蘭、茉莉、白蘭花、梔子花、廣玉蘭、珠蘭,濃濃淡淡呈芳,馥馥郁郁宜人,各有各的情致。胤一路行來,一路分花拂柳,撿著通幽處的曲徑走,身後跟著的幾個伴當險些跟不上。
才走到一處緩坡,坡下綠草如茵,他打算過去踏踏,才下了小坡,一座玲瓏剔透,奇形怪狀的假山就擋在眼前,都說太湖假山石好,以在水中久者為貴,歲歲為波濤沖擊,皆成空石,面面玲瓏。
眼前這一座假山高可二人余,的的是珍品,胤慢慢走過去,記起唐代吳融曾坐《太湖石歌》贊嘆︰「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萬古生幽石,鐵索千尋取得來,奇形怪狀誰得識。」有心賞玩一番,卻听得假山那邊低低傳出些人聲,山洞里依稀透出是御茶房的服色。
胤心里清楚宮廷陰私之事甚多,入口之物關系甚大,隨便牽出來不過是帶累他人性命,何必作孽?且但凡作奸犯科者,都有些許小計謀,不然怎麼得逞?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左右與他無干,又何苦多事?立刻轉身帶了人急急離開。
剛剛繞到內殿,又想起自己的行蹤並未避人,若是嚷出來,依舊撕羅不開,索性也不走了,遣了個手腳快的內侍回去拿花瓶,自己就帶著人在花園大大方方采花折柳。等到那內侍捧著兩個鈞窯纏枝蓮聯珠瓶過來時,胤已經滿抱著各色長枝,累累的花朵引得蜜蜂蝴蝶高高低低地親近。
胤很快插好了花瓶,不過是撿著骨朵飽滿,顏色鮮艷的枝節胡亂塞進去,胤原也不懂這些,不過想著要跟自己的母親還有惠妃娘娘共一句︰「花開同賞」而已。看著兩個伴當捧著的聯珠瓶,胤很是得意,眼前五彩繽紛,花團錦簇,實在很喜慶,想來娘娘們肯定喜歡。正要走,背後听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小八,你這是要干嘛?」
一回頭,胤頓時頭皮發麻,眼前這個笑得沒有鼻子的人是誰啊?是誰啊?他真的是自家的四哥嗎?他不是應該是個冷面王嗎?他怎麼能笑得跟花一樣啊?
悶悶喚了聲四哥,未來那不苟言笑的雍正爺胤禛伸出細長的手指撥弄了幾下花瓶里的鮮花,又狂笑了一陣,才開口︰「小八啊,花朵雖是美麗,也禁不起你這番糟蹋啊。《瓶花譜》曾言︰凡折花須擇枝,或上葺下瘦;或左高右低,右高左低。或兩蟠台接,偃亞偏曲;或挺露一干中出,上簇下蕃,鋪蓋瓶口。取俯仰高下,密斜正,各具意態,全得畫家折枝花景象,方有天趣。若直枝蓬頭花朵,不入清供。」
胤禛一邊細細解說著,一邊伸手整理著瓶中的枝條,有的留有的棄,有的截枝有的取葉,不多時已有一瓶整理完了,跟旁邊胤的原作一對比,一個是倩女新沐,一個如農婦垢面。
胤已經面紅耳赤,自知落了下風,也不爭辯,只是把另外一瓶親自捧了,靜候這位化腐朽為神奇。胤禛也不推辭,另是一番動作,這一瓶又是別種風情。
胤禛手上忙碌,嘴里也沒停︰「這插瓶花朵本是小事,只是小事也自有他的道理,花朵繁多美麗,但如果你一股腦都□去,不分君臣,花朵反而不顯。就跟為人處世一般,不能貪心佔了滿園春光,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花朵也是這樣,想要它插得美麗,就要有主有次。插花時君要放在顯眼的位置,臣應放在後或側,短的花枝放在前,橫擺直插斜放各施其法才有大膽創作。」
胤心里已經在泛著嘀咕了,鳳凰無寶不落,自己這四哥今天是怎麼了?巴巴地過來討好自己,又七彎八拐一堆大道理,頓時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預備著。
還沒等他慢慢騰騰講到正題,不遠處一前一後模出來兩個人,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胤早看在眼里一個是御廚房的德珠,另一個是御茶房的亞濤,本來一個阿哥是不會跟這些熟悉的,可偏偏這兩個人是康熙三十五年被康熙處死的,理由是穢亂宮廷,這就不由得他不熟悉了。皇太子一向有些偏喜龍陽之好的,這兩個應該都是他心頭的寶貝。不然也不至于上至天听,害了性命。
記得當年皇阿瑪大怒,活活抽死了太子宮里服侍的十幾個內侍,那一晚,淒慘的嚎叫聲可是響徹內廷。胤還沒來得及掩飾好心里的驚奇之意,身旁的胤禛已經停了絮叨,冷冷哼了一聲。
胤抬頭只見剛才還滿面笑意的胤禛臉上滿是不屑,正想著怎麼轉移話題時,胤禛又開口了︰「小八,你年紀小,平日里沒事多讀些書,跟著哥哥們學習辦差,做事要分清主次,像上次那樣去體驗民情的事再不要隨便干了,身子可大安了?」
胤忙躬身答道︰「都全好了,多謝四哥關心。」
胤禛淡淡一笑︰「跟著我出去受的委屈,我還不關心那不是白被你喚聲四哥?」
胤憨憨一笑,也不接話,
胤禛猶豫了一下,接著又說︰「上次還多虧你在幾位娘娘面前周全,四哥都記得的。」
胤愣了愣,沒想到這位心思如此活絡,一下子就猜到是自己勸慰母親去宜妃娘娘那圓場的,趕緊把自己撇干淨︰「哥哥多心了,本來就不關哥哥什麼事,都是我自己魯莽惹的亂子,還害得哥哥擔心,弟弟只有認罰的份,哪里有什麼其他的呢?」
胤禛斜挑起一邊眉毛,咬著下唇,壞壞一笑︰「這樣啊,原來不是小八幫的忙啊?虧得我還記在心里那麼久,想著要報答你的。早知道今日就不該領著皇阿瑪去看你們讀書的,那些鳥兒白白放生了多可惜啊!應該讓他們多掛幾天,哥哥我也逗逗才行麼!」
胤心里又驚又喜又害怕,驚的居然是自己的冷面四哥設局解救自己,喜的是那些鳥兒總算遠離自己,害怕的是自己四哥自己了解,一向是人精子,被他惦記上了,不論是好是壞,自己的日子可就難得過了。
忙硬著頭皮去牽冷面阿哥的袖子,「四哥,弟弟不知道是你為弟弟費盡心思,弟弟知錯了,哥哥你何必跟弟弟計較呢?今日的事,弟弟銘感五內,來日必定犬馬相報。」
胤禛本來也是玩笑,就坡下驢就放過他,隨口問了句︰「犬馬就不用你了,皇阿瑪養的百福比你听話多了,從不亂吃外面東西。我只是心疼這這兩瓶花,放你書房真是糟蹋了我的心思,你這不辨良莠的無神大眼也不知能不能欣賞花兒的艷麗。」不欲多講一心盤算著還了這個人情,听得他這麼一問,計上心頭。
「本來我打算把這兩瓶花分送給惠妃娘娘和良嬪娘娘的,既然哥哥也有功勞,我也不敢獨自貪功,就分哥哥一瓶進給德妃娘娘好了。哥哥意下如何?」听見了自家四哥唾棄自己不如小狗,也懶得跟他計較,他深知這個四哥一生遺憾是跟德妃娘娘的誤會之深,母子二人勢同水火。
就是現下,德妃娘娘也是三天兩頭看他不順眼,時不時就給四福晉沒臉面。也難怪後來母子不相容。雍正得登大寶,第一個不服氣的就是他的生母,繼位不久,太後就去世,坐實了他弒父殺母的謠言。德妃臨終只想著小十四,可惜雍正也沒讓她見著,她就以被覆面不肯見雍正,給這位皇帝留下一生的遺憾。如今就讓自己做回人情吧。
胤禛沒想到這個弟弟真能拋出個自己想要的東西來回報,不是不渴望母親的溫情,可是自幼養在佟皇後名下,跟母親沒有機會親近,等到佟皇後去了,母親那又有了小弟弟,自己拙于言辭,性子陰郁,母親眼里便漸漸跟自己有了距離,慢慢便是疏離,再後來幾乎是不堪了。如今有機會在母親面前盡心,他不是不樂意的,只是,母親會心平氣和的接受嗎?
仔細想了一想,「這本是你的心意,我怎好奪了去?現下天色還早,等我再插一瓶也來得及,既是我兄弟二人合力完成的,自然是要一起進的。」說著,就遣了名內侍回去取花瓶。
胤本來指望賣個人情給他,一來自己月兌身,二來撇清自己,如今反而被他借機利用,心里大為懊惱,明知道他是打好算盤讓自己去德妃娘娘那兒賣乖巧給他打掩護,也只能咬著牙上了,誰讓自己先提的建議呢?
兩人就撿了塊干淨石頭坐下來,撲鼻子的是各種香花香草,金鈴子在牆根鳴叫著,一派悠游,二人隨意說著閑話,提起了即將到來的八月出巡塞外,塞外不比京畿路途好走,走一趟要一個多月,從遵化出發,經遷西縣過平泉縣大吉口,到了平泉縣歇一歇,就出了關,沿著內蒙古寧城縣黑里河到四道鄉,渡了雅圖溝就是達希喀布齊爾口最後在喜峰口接見蒙古王公們。
胤已不是第一次跟著康熙出巡塞外了,一切典章制度他也清楚,只是他畢竟年紀小了點,一向只跟父親行動,不比胤禛已經大婚,有了一定的自由度,見聞也多些。听著寡言的胤禛絮絮叨叨倒也有意思。
不多會兒,那內侍捧了個銀累絲花瓶來,胤一看就知那是回疆的供物,知道是皇後所賜的貴重物件,故意咂舌道︰「哥哥你留著這麼好的東西也不曾給弟弟開開眼,真真是小器!」禛手里忙著裁枝分葉,也不抬頭,只是隨意應著︰「這值得什麼,你若喜歡,我那還有一個金累絲的,明兒給你送去就是!」本不過是調笑之言,哪知他這樣認真,待要推卻又怕他多心,待要不作聲,又怕跟這四哥牽扯太多日後麻煩,如此伶俐的人就僵在那,一時無語。
胤禛手上忙乎著,耳朵也沒閑著,半晌沒听見聲音,料得自己弟弟是嚇著了,也不點破他,只是放柔了聲音︰「怎麼,不好意思了?這可不是我心里八弟的性子啊?」也不待胤回話,他又接著說︰「就只許你疼小九小十他們,不許我這個四哥疼弟弟啦?那可不成!」
胤禛看看手上的花,都不算鮮艷,遣了內侍們去花園深處采花,轉頭又對著胤開了口︰
「我雖性子冷淡,心里還是明白的,素日里你怎麼樣,我都知道,你心思玲瓏,心腸雖軟,可是勝在眼界開闊,將來定為社稷大所用。」
緩了緩,他輕輕附耳過來「大阿哥那人鋒芒太露,終是不成的,你不要跟著他胡來。反害了自己」
胤听見此話,不由大驚,大阿哥的野心人所共知,自己跟著也無非是指望惠妃娘娘對自己母親照拂一二,若是說跟著他如何如何,指望他稱帝再如何如何,卻是不曾指望。不料這個冷面四哥會特地來點醒自己。
思及自己以往對這個四哥是處處防備,時時為難,不料會有今日這番算是推一二層心,置了二三層月復的勸告,胤心里不禁有了幾分羞愧之情。不是不了解他,連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十四都能處置的冷心冷面,對自己說出這一番話已是大大的情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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