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額圖幽禁在府邸里,每天抬頭都是瓦藍的那塊天,除了偶爾經過的飛鳥,半夜偷油的小老鼠,盡是什麼活物都沒有了。《》
康熙下了嚴旨,不許任何人同索額圖傳遞消息,連飯菜都是門上一方小窗地遞進來的。進來打掃的皆是宮里派來的人,並無一個人同他說一字一句。
索額圖日夜都在回想著那一天,跟平日並無分別的那一天,素日認識的侍衛海青拿來了聖旨,他還痴心妄想以為是起復的旨意,他早就听說了,皇帝要打湖廣了,直郡王四處活動,打算抬舉自己的人,只怕皇帝又要把自己請出山去壓制直郡王,多好!
海青聲音每個字自己都記得,幾乎能翻來覆去的背誦了,那是康熙的意思,自己盡忠了一輩子的皇帝的意思︰爾家人告你,朕留內三年,未予宣布,本有寬待之意。但是,你沒有愧悔之心,背後怨氣沖天,議論國事,結黨妄行。全國都受朕深恩,如果受恩者半,不受恩者也半,那就會要跟隨你了。
去年皇太子在德州時,你乘馬至皇太子中門方下,僅此一條就該把你處死。你把自己看成是什麼人?你任大學士時,應因貪惡被革退,後再次起用,並不思念朕之恩惠。養的狗還知道主人的恩情,象你這樣的人即使格外加恩,也屬無益。
朕本想派人去你家搜看,恐怕連累的人太多,所以中止。如果把你辦的事情公布出一部分,你就會被正法。考慮到你原是大臣,朕心不忍;但令你閑住,又恐怕結黨生事,背後怨尤議論,還是交宗人府拘禁。
字字句句仿佛都在為自己考慮,可是真的嗎?索額圖心中大不平啊!可是當海青念完了旨意,侍衛們把自己架起來,當眼前的門關起來的時候,他終于清楚了皇帝的用意,他不過是想處罰自己敲打自己,斷了太子的臂膀,絕了太子的貪念!
還好,還好,皇帝還顧念著太子的臉面,自己一定要好好活,熬過了皇帝,太子必定會給自己一個交代的,自己還有兒子,將來,赫舍里的輝煌自己一定看得見!
可是入夏之後,索額圖驚恐的發現,送進來的飲食一日比一日差,漸漸地,盡是些殘湯剩飯了,用的冰,用的茶都沒有了,衣裳送出去也沒人洗干淨了送進來,連進來服侍的宮人也開始絕跡了。
花白著胡子的索額圖明白這是出了什麼差錯了,這絕對不是皇帝的意思,肯定是其他人在整治自己!
絕對不能坐以待斃,索額圖坐在房內盤算了一次又一次,怎麼樣才能讓皇帝明白自己的處境呢?不行,我得把消息傳出去!
索額圖拿樹枝燒出了把炭筆,在自己剩下的唯一一件白布汗衫上密密寫滿了字跡,他懷揣著著汗衫等了一天又一天,可是一天又一天過去了,牆外連走動的聲音都沒有。
被康熙丟到演武場的八貝勒苦悶極了,正是入夏的天氣,他連騎在馬上都覺得難受,恨不得時時躲在府里的水幕里,穿著輕薄衣衫,大啖鮮果,痛飲冰漿。
可現在他在烈陽下,舉著沉重的烈槍對著草靶子練習,汗如雨下,手臂酸痛,肩膀僵硬,恨不得一走了之,隨便康熙怎麼責罰。
偏偏弟弟們很高興他在這里,溜個馬都要專門從他身邊經過,動不動就大喊︰「哥,給你看個厲害的!」
尤其是十四阿哥同十三阿哥,如同小狗樣的,時不時就要互相嚷鬧,動不動就要自己評評理,幸好十阿哥還算穩重,總是恰好出現把弟弟拖走,不然八貝勒真的想過要不要假裝中暑,好遠離這里。
六月了,康熙始終不提大軍開拔的事情,漸漸的,關注這事的人少了,然後康熙宣布了︰天氣太熱,大家伙出門避暑吧!
直郡王,皇太子、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都跟去了,八貝勒心頭一喜,太好了,終于可以回家避暑了,滿心都是淚啊!
可是大隊人馬動身的那一天,康熙另外派人傳了道旨意給八貝勒︰朕知你遇事勤謹,雖直郡王無暇督管你,朕特派武教習四名常駐你府上,望你日日苦練,莫要辜負了朕!
接到旨意的八貝勒欲哭無淚啊,心里愈想愈不服氣,便派人去信給江南的何焯,列了一張極其駭人的書單給他,還傳話說,若是找不全了,就不必回來了,你的家人爺會好好照顧的!
在江南悠游的何焯被嚇壞了,趕緊寫了信問蔣廷錫,才知道八貝勒不過是遷怒,無辜的何焯只好默默地咽了這口氣,難道還能跟皇子講道理不成?
從紫陽書院到游文書院,何焯這一路走得分外滋潤,各個書院都大力相迎,實在讓他受挫的虛榮心得到了彌補。
可真當他知道了□的時候,不由得汗顏,八貝勒已經連續好多年資助各地的書院了,不但給銀給米,連刊刻書籍都願意出力。江南江北到處皆受他的恩澤。
若說他是市恩,這些學子只怕早就群起攻之了,這麼多年,八貝勒只是出錢出力,從來不干涉書院的管理,更不曾同里面的學子打過一毫的交道,只是吩咐他們盡心讀書,將來報效國家!
自己跟了這樣的主子,先前居然還敢妄尊自大,還曾存有輕視之心,其實為人者,大義為先,幾筆字寫得不好,算什麼?當年的秦相公可是一筆好字,下筆如刀,害了多少百姓啊!等自己回去了,萬不可再驕矜了!
何焯存了這樣的心,再對著學子文人,就換了副面孔,話里話外都是八貝勒如何禮賢下士,如何謙虛待人,如何心懷天下,這邊本就受了八貝勒的大恩,听了更是歡喜,何焯的江南之行,真是事事平順。不論什麼樣的珍本孤本,只要提到八貝勒的名字,就有人主動獻上,毫不吝嗇,這著實叫何焯驚訝。
康熙帶著兒子們在塞外,避開了京城的驕陽,飲著塞外的好酒,快活的很,小阿哥們也迫不及待在皇阿瑪面前顯擺自己。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比拼的尤其厲害,看著個頭相似,面龐相近的兩個女圭女圭頂牛一樣,也是有其中樂趣的。
讓小兒子們拿侍衛們練了回兵,康熙拈著胡子笑了,看樣子,等回去就可以著手籌備糧草了。
從來好夢易醒,琉璃易碎,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巴巴趕回來過中秋節的康熙,原本是想著一家團聚樂呵樂呵的。
他還還來不及把草原上打到的皮毛分給後宮,裕親王就呈了一件炭筆寫滿了的汗衫給自己。
康熙捧著密密麻麻的汗衫,眉頭一直沒松開過︰「裕親王,這是如何到手的?」
裕親王斂眉嘆息︰「哪里是臣去搜羅的?是送信的送錯了地兒,被五阿哥看到了,交給皇太後了,這才到了臣的手里!」
︰「這狗奴才,怎麼就這麼大膽?他當朕的兒子是什麼?」康熙的聲音淡淡,听不出喜怒,裕親王的背上更寒冷了。
︰「你瞧瞧,他說同太子相約舉兵逼宮,人選都定好了,隊伍也拉起來了,只等太子振臂一呼,就能集結起來,替世間把朕這個昏君除掉!」干癟的聲音里滿是疲憊,裕親王哪里敢說什麼,這種皇室秘辛,若不是被皇太後交付,他是真心不想管啊!
看著裕親王的沉默,康熙也不責備,半晌,悶悶地笑了︰「朕也知道你不好說什麼,可是老哥哥啊,朕這心里是真的苦啊!」
裕親王其實心里清楚,皇帝不過想問問,逼宮這事,到底是不是皇太子籌劃的!可是,這種事情,自己怎麼能開口呢?國君同儲君之間,沒有多少空間是留給他人的!
康熙同裕親王沉默地對坐著,一直到深夜,最後是皇太後派了人過來,康熙才放了裕親王回家去。
索額圖的汗衫最後還是被康熙交給了太子,皇太子立刻跪了下來,指天立地誓神劈願,自己一無所知,康熙疲憊地搖搖手
︰「朕本來想保全你的母族,可現在,朕只想保全你,保全我們的父子之情,你且記住,朕的耐心同愛心都是有限度的!」
八貝勒在自己府里捧著涼茶喝得不亦樂乎,康熙終于忘記自己了,武教習們在家過得挺好,弟弟們也乖巧,多幸福啊!
隱隱地,他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可是想來想去都想不起是什麼事情,只好拋之腦後。
已經定了九月出兵,十三阿哥同十四阿哥練武練得更勤快了,連十阿哥都少跑過來閑坐,八貝勒每日伴著四貝勒在戶部想法設法地弄銀子,唯恐苦了弟弟們。
想起好久不見弟弟們的八貝勒,著實有些想念他們,想著出征在即,自己還有事情要交代,便下了張帖子,把弟弟們都請了過來。
多日不見,弟弟們都黑瘦,連十四阿哥都曬黑了,八貝勒心疼壞了,隔著衣服去模,還好,都是腱子肉,滿意地點點頭︰「就要出兵了,東西可齊備了?」
︰「恩,預備起來,吃的喝的用的都有。」十三阿哥最先開口︰「四哥派人送了張清單過來,按單子備下就好。」
︰「哪里是四哥的意思,明明是德妃娘娘吩咐四嫂預備的好不?」
十四阿哥在宮里早得了消息,撇著嘴巴不屑,明明是母妃心細,四哥居然自己居功,拉攏人心,真不要臉!借花獻佛,一點誠意都沒有。
十三阿哥不欲在外人面前同十四阿哥分爭,嘿嘿笑了起來,不做聲,八貝勒點點頭︰「德妃娘娘久經世事,的確有經驗,你們按娘娘吩咐的預備,定然不會錯!」
閑話了幾句,後面侍女端出來個盤子,里面是層層疊疊的白色棉布,八貝勒讓十阿哥上前來︰「你的綁腿呢?」
十阿哥抬腿蹬在桌角上,撩開袍角,露出了淺藍的香雲紗褲子,小腿上是同色的綁帶,緊緊束縛著。
八貝勒彎腰,親自把他腿上的綁腿解了下來,拿過盤子里的棉布綁腿,一圈圈給他綁起來︰「在戰場上,棉布可比紗要有用,能吸汗,能止血,還能做陷阱,遇到什麼危機,沾點兒狼糞就能燒出信號來。」
十阿哥由著八貝勒一圈圈地給自己綁著小腿︰「知道,哥,我們都不是那等只要虛面子的人,你放心吧!」
八貝勒嗯了一聲︰「出門在外,你是大哥,有什麼多看顧兩個弟弟,知道嗎?」
十阿哥一一都應了,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都站起來︰「多謝哥哥掛心。」
侍女把盤子上的白棉布交給了阿哥們的隨從就退下了,八貝勒又開口了︰「打仗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不求你們立什麼大功,歷練一番也就行了,到底還小。」
頓了一下又說︰「戰場上以命相搏,還是人心靠得住,縱然你們是皇子,有些事還是要自己領悟。」
十阿哥看著八貝勒停了手,抬起頭看向自己,細致的眉眼里滿是溫暖,隔著紗*潢色小說
十阿哥突然想起了些什麼,心里突然一蕩,喉頭有些發干,定了定神才知道八貝勒在問自己。
八貝勒看看憨實的弟弟,嘆口氣︰「遇著手下受了傷,你解□上的綁帶給他包裹,豈不比你賞金賞銀更好?」
小阿哥們這才醒悟過來,大大的哦了一聲,猛地點起了頭,如同小雞啄米,看上去可愛極了,八貝勒站起來模模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腦袋︰「眼看你們就要比我高了,日後少吵嚷,兄弟和睦才好啊!」
索額圖困在圍牆里,牆根幾乎要被他望斷了,送出去的信卻再也沒了消息,難道太子真的放棄自己了?還是皇帝絲毫不顧及太子的民望?
現在有人要害死自己,只怕下一步就是對太子不利,再後面,恐怕皇帝都會著了道,這樣手眼通天可以把手繞過皇太子,從內務府來整治自己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直郡王素日沒有這般心思,他若想害自己,投毒便是。
這樣軟刀子磨人的,會是誰呢?是裕親王還是哪個皇子?必然是勾結好了的,要對太子不利,要對皇帝不利啊!
索額圖衷心希望皇帝能夠相信自己,徹查此事,把背後搗鬼的人找出來,救自己的性命,還自己的清白。
圍牆里的索額圖始終沒能等到皇帝的回話,就連太子都一個字沒有送進來,而他的飲食徹底的斷絕了。
園子里的草根已經沒有了,樹上的葉子也光了,樹皮早已剝盡了,索額圖按著癟癟的肚子,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叱 風雲的一生居然會這麼窩囊的結束。
康熙九月二十一日,棺材抬進來的時候,索額圖其實還醒著,他不停地說︰「告訴太子,有人要害他,告訴太子,有人要害他!」
可惜收斂的人只看見兩片干枯滲血的嘴唇不停地凍著,卻一個字都沒有听清!
听聞索額圖絕食致死的消息,康熙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這狗奴才,以為自己死了就能保全什麼嗎?笑話!」
當日,索額圖一脈的子孫全部被去官,關在府里等候處置,太子在毓慶宮,連水都不敢多喝一口,他望著院子里的枯荷,顫抖著喂了一下午的金魚。
索額圖的喪事一切從簡,不過一具薄棺,可是出城門的時候,居然來了人撫棺痛苦,哭完了免冠而去,究竟是什麼人這邊放肆?康熙下了嚴命追捕,可是出動了京畿的兵丁都搜尋不到他的影子。
康熙聞言大怒,立刻下旨,索額圖一系出了五服的全部流放,索額圖兒子格爾芬、阿爾吉善被立刻處死。
九月二十四日,一波三折的大軍終于出京了,說實話,少了索額圖,各部的大臣皆安分了許多,誰知道日後是個什麼結局呢?還是緊跟著皇帝比較靠得住啊!
直郡王也得了皇帝的訓斥,兵部徹底不許他插手了,連他旗下的都統都被康熙換了人選,莫名被冤枉的直郡王郁悶死了,這次真的不是本王干的啊!
皇太子好幾夜睡在太子妃這里,夜晚夫妻二人都睡不著,瞪著帳子上的流蘇相對無言,自己從來未曾見過的汗衫從哪里來的?索額圖的逼宮隊伍自己從未听他談起過,究竟是誰在陷害自己?赫舍里氏幾乎從朝堂上被驅逐了,什麼時候直郡王有了這麼深的謀略?抑或是別的兄弟搗鬼?
皇太子睡不著,一夜一夜的睡不著,白日里只好拿粉涂了眼窩,唯恐被皇帝發現,夜里不飲酒就閉不上眼楮。
作者有話要說︰日更君來了
那個,山一樣海一樣的表揚呢?
政治斗爭是我最喜歡的,寫起來真是下筆千字一氣呵成啊!
請大家笑納!
明天還有更新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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