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 第七章 憶王孫1

作者 ︰ 時久

行宮大門和外圍面目全非,越往里頭變化卻越小。♀穎坤一邊走一邊向當年從水下密道逃月兌的那一片宮牆院落望了一眼,此刻那里的圍牆已被推平,加蓋了九曲回廊,廊下有氤氳的水氣裊裊彌漫,似乎有溫泉水引入。

靖平問︰「小姐還認得那邊嗎?」

穎坤把目光收回來︰「好像變了模樣了。」

靖平道︰「我們離開燕州城後,那里的密道就被發現了,那片地面全部刨開,宮牆也外擴到配院,所以現在不必擔心有人從密道潛入行宮了。」

穎坤只是應了一聲,低頭行路。越過正殿,後面的寢宮就沒什麼變化了,她跟在領路的內侍身後,埋頭看腳下一聲不吭,也不往周圍看。

靖平曾混在女直人中進過燕州行宮,剛剛路過的那處圍牆洞門就是他和小姐紅纓踫頭的地方。只來過一次尚記得清楚,何況小姐在這里住過兩個月?而且還經歷了那場變故……他也沉默下去,緊隨她身側。

內侍引他們到正中一處寢殿院門處,躬身道︰「校尉請稍等片刻,小人進去通報陛下。」

穎坤止住他道︰「陛下……住在這里面?」

內侍道︰「這里是寢宮主殿,陛下就下榻此處。」

穎坤卻突然改了主意︰「午後陛下恐怕正在休息,我、我還是先不入內覲見打擾了,以後再說吧……」轉身就想回頭。

內侍道︰「陛下忙于軍務,夜間也只睡不到三個時辰,白日從不休息,特意囑咐任何時候有要事都可入內稟奏,不會打擾的。」

靖平也說︰「小姐,那位師父還在外頭等你消息呢,都到這里了怎麼忽然又說要走?還有我的事……」他看她神色慌亂,不知是什麼讓她亂了陣腳改變主意,正想懇求勸說,一抬頭看到七郎正從宮門那側走過來,急忙喊道︰「小姐快看,七郎也來了。」

七郎走近來道︰「末兒,你果然在這里。我剛剛在門口也踫到那位聖恩寺的住持,他說有一位女施主入內為他請命,我猜就是你。你見過陛下了麼?」

穎坤沒回答,靖平道︰「還沒有,剛走到這兒小姐不知為何又說不進去了。」

七郎見她心神不定,臉色也不太好,握住她的手又發覺掌心里出了冷汗手指冰涼,小聲問︰「怎麼了?不想見陛下?」

「不是……」穎坤搖頭道,聲音也有些氣虛不穩,「既然七哥也見到住持師父,那就請七哥代向陛下轉達吧,我先走了……對了,如果方便的話,請七哥提醒一下陛下移駕別殿吧,這里……這里……」

七郎靠近她問︰「這里怎麼了?」

「這里……」她費了好大力氣才說出來,「有過血光之災……不吉……」

七郎立刻明白了,轉頭對靖平道︰「靖平,你先送小姐去我那兒吧,這邊交給我就好。」

靖平應諾,身後殿門卻忽然打開了,一身赭黃罩甲的兆言從殿內跨步而出。

「血光之災?」他站在殿門前台階上居高臨下俯視階下三人,「燕州離宮、洛陽皇宮都是前朝留下,改朝換代血流成河,哪一處宮室沒有過血光之災,光是這一戰燕州城牆下就死傷逾萬人。朕是真龍天子,還怕這點血光凶煞?」

七郎和靖平忙跪地叩見,穎坤初時愣怔,被七郎拉著跪下。

兆言命他們平身。他有五個月沒見過穎坤了,驟然重逢,她仰起頭直勾勾地望著他,目光淒切迷離。他心中暗喜,面上卻還威嚴持重不動聲色,緩緩踱下玉階向她走去。

但是當他往下走了幾步,她的目光卻沒有跟著他動,而是越過他身側留在他身後某處。他不由也回頭看了一眼,洞開的殿門內並無過多陳設,只能看到側方一架屏風,旁邊是與西廂的隔牆,有什麼好看的?

他略感不悅,走到她面前問︰「你來見朕,是有事啟奏嗎?」

穎坤仍望著殿內不答,七郎替她回道︰「哦,陛下,是這樣的,方才臣從外面回來,在宮門處遇見一名僧人……」把聖恩寺收容傷患缺藥一事說明。

兆言听完,仍問穎坤︰「藥品一直都由你轉運分發,這事你怎麼看?」

等了片刻不見她回答,七郎怕穎坤失態,圓場道︰「陛下,此處是您燕居之所,公事不如到前殿去議。臣剛在城中巡查歸來,還有許多條議需請陛下指示。」

兆言點頭先行,七郎暗暗扶著穎坤走出寢宮後院。到了前殿廣場,四處有守衛持槍肅立,氣氛大不相同,她終于心頭平靜了些,進殿後就剛才兆言的問題啟奏道︰「陛下,燕州原隸屬前朝,後歸鮮卑轄制,從未受過我大吳皇帝恩德澤被。陛下攻取燕州並非只為與鮮卑爭雄,而是想將燕薊長久納入版圖,燕州百姓自然就是陛下子民。無辜百姓因戰亂而家破人亡受傷病之苦,此時正需要陛下彰顯仁慈厚德、愛民如子的聖主之風。臣認為不僅應向聖恩寺撥放藥材米面,還應廣為宣導,讓燕州全城都知道陛下是比鮮卑人更愛護燕薊漢人的仁君。」

七郎也幫腔說︰「聖恩寺,這名字也踫得巧,普濟聖人恩澤,正好與陛下的仁舉相應。」

兆言道︰「燕州有數十萬人口,消息傳開了,還會有更多傷員往聖恩寺去。穎坤,你一向調度分配藥材被服有條不紊,這事就交由你全權負責。不過切記我們後頭還有硬仗要打,不可因小失大。」

穎坤不想一說他就答應了,叩首道︰「臣替燕州百姓謝陛下聖恩。陛下放心,臣心中有數,定不辱命。」

兆言下座去扶她︰「快起來。這里不是洛陽,在外面行軍打仗還這麼多禮數,又沒有旁人,別一動就下跪。」

穎坤抬頭觸到他目光,不由低頭後退了一步,站到七郎身邊。他說得沒錯,這里不是洛陽,沒有太後、貴妃、宰相、群臣,他是皇帝、三軍主帥,乾綱獨斷說一不二,所以她更要謹守禮數,絕不僭越。

兆言伸出的手落了個空,只好訕訕地收回來,問七郎道︰「你去城中搜尋,可找到宇文徊下落?」

七郎垂首謝罪︰「臣魯鈍無能,已經搜遍街巷,仍無宇文徊的消息。」

兆言道︰「無根無權的幼主,能俘虜固然有利,抓不到也無妨大局。都過去三天了,找不到就算了吧,別把兵力人手浪費在這上頭。你是朕的副將,還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七郎應道︰「是,臣正要……」

兆言卻搶先道︰「燕州久攻不下,朕日夜寢食難安,如今終于破城入駐,亂象平定,可以稍微松一口氣了。對了,你們兄妹倆也好久沒見了吧?過幾日大軍出征又要分別,難得踫到一起,別光顧著只說軍政大事。」

七郎听他這麼說,看皇帝也確實疲憊了,便將打算稟奏的事項先按下不提。穎坤卻端正地回道︰「戰事緊急,臣等一心只願為陛下早日平定北疆,私誼等燕薊諸州全都攻克再敘不遲。」

兆言被她話頭一堵,後面的私誼也敘不出來了。他眼光在她身上掃了掃,瞄見她身後的靖平,笑道︰「穎坤,你未在前線參戰,可知你這家奴這回立了大功了。若不是他和七郎舍身相護,朕在鮮卑死士突襲之下恐怕難以全身而退。」

靖平立即從穎坤背後出來跪下道︰「小人在將軍府就是護院,護衛陛下聖駕是小人的榮幸,不敢居功。」

穎坤想起在府庫門前靖平說的話,也素知他有投軍報國之志,但一直礙于身份低賤,只能做她的保鏢護院。這回他在皇帝面前立了功,正是出頭翻身的好機會,便也放緩語氣替他美言道︰「爹爹在世時就曾夸贊靖平根骨奇佳,令他與六哥七哥一同習武。不是臣夸口,靖平的武藝放眼軍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臣望塵莫及。高祖曾有言,江湖亦歷歷有人,提拔英才當不拘一格,臣的曾祖正是因此出綠林而追隨高祖逐鹿天下。臣斗膽,既然靖平護駕破城都有功勞,陛下會否也像高祖一樣不拘一格嘉賞他呢?」

兆言當然看她的面子,連聲道︰「該賞!該賞!立即傳朕旨意,從府庫出黃金五百兩,以嘉楊靖平護駕之功!」

靖平听小姐為自己請功也喜出望外,上前兩步道︰「陛下,戰事未竟,正是亟需府庫金帛的時候,小人自願將這五百金充作軍旅之資,只求陛下金口一句旨意,讓小人月兌籍贖為良家子。」

兆言不由多看了他兩眼︰「哦?看來你還是個有志向有抱負的男兒。」

靖平心中激動,接著道︰「小人雖是家奴,籍貫卑賤,但自小受大將軍豪情燻陶,長年跟隨七郎和小姐,也希望用這一身武藝報效國家、建功立業。漢朝的衛烈侯,起初也只是公主家的騎奴,不是一樣掃平匈奴、定國安邦?」

他說得心潮澎湃,多年夙願一朝抒發,忍不住抬頭去看穎坤,目色灼灼地盯著她。

兆言听到他以衛青自比,再看他這副激懷忘我的模樣,臉上的笑容就慢慢隱下去了。衛青是平陽公主家奴,後來不但位極人臣官拜大司馬大將軍,列土封侯,還娶了當初的主人、寡居的平陽公主為妻.古今對照,這情形倒是還有點相似呢。

穎坤听他們忽然不說話了,不由抬頭看了一眼皇帝,他臉色陰郁地瞥著自己;又看了一眼靖平,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回見了靖平,他與往常有點不同,不再伏低收斂畢恭畢敬,多了幾份志得飛揚之色;她再看了看七郎,七郎也神色古怪地覷著她。

不是在說賞賜靖平的事嗎,為何他們都看她?

兆言過了半晌才緩緩開口,語氣平淡威嚴︰「家奴月兌籍這是將軍府的家事,朕不便越俎代庖,還是讓你家主人定奪吧。」說罷眼神瞄向穎坤。

穎坤道︰「靖平立下如此功勞,當然……」

七郎急忙打斷她︰「靖平陣上有功,等戰事結束後自當論功行賞,不過這籍貫戶簿都在大嫂手里,一時半刻也辦不了,還是等回洛陽後請大嫂處置吧。這點家中小事就不必勞煩陛下聖裁了。」

兆言對靖平道︰「危急時你舍身護駕保朕周全,朕自會單獨賞賜褒獎;破城之功則應與其他將士一道,待戰事平定後由兵部、吏部統一核查論功。你放心,為國征戰的將士不論出身,都將按戰功擢拔封賞。該是你的,一分都不會少。」

不該是你的,你也別想。

靖平這時也覺得皇帝語氣不太對了,怕是自己得意張狂之態惹惱了他,老老實實叩首謝恩。

兆言坐回正中座椅,語氣稍緩︰「賞金你不要,朕也不能毫無表示。對了靖平,你今年年方幾何?」

靖平恭敬回道︰「小人忝與七郎同歲。」

兆言又問︰「可有家室?」

靖平道︰「小人家貧位卑,尚未娶妻。」

兆言的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武藝卓絕一表人才,年過而立而不娶,你們將軍府怎麼也不體恤照顧一下?這樣吧,朕入駐行宮時搜得年輕宮女數百人,其中不乏麗色。從中挑選兩名姿色上乘者,賞賜給你吧。」

靖平听說他要賜美女給自己,大驚失色,急忙伏地拜道︰「陛下,小人不要什麼賞賜,求陛下收回成命!」

穎坤十年前為靖平和紅纓牽線弄巧成拙,就知道靖平心有所屬,這麼多年獨身不娶或許也與此有關,也為他求情道︰「陛下一番美意,但靖平早有意中人,陛下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

她不為靖平求情還好,一求情更讓兆言以為二人有私。「早有意中人,強人所難……呵,」他氣得火冒三丈,還得顧著皇帝的威儀不能發作,「這些年,他一直跟在你身邊?」

穎坤還未領悟︰「靖平武藝高強細致入微,一直隨臣在雄州軍營。」

「好一個細致入微,」兆言怒極反笑,「年紀輕輕就守寡,獨守空閨的日子不好過吧?」

穎坤猛然抬頭,驚愕地望向他,他眼里的冷意怒火,靖平心虛躲閃垂眼的神色,還有一邊旁觀的七郎尷尬為難的表情,她忽然就明白了。自從上回兆言向她挑明隱藏十余年的情意,她的某種縹緲的感官也似乎隨之悄悄打通,許多被她忽視的人和事,多年之後的今天她才恍然領會。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兆言也好,靖平也罷,這場會面簡直荒唐至極,她無暇理會他們。她全部的心緒,都被「守寡」那兩個字牽去。

她差點忘了,這座溫泉行宮的正殿,曾被布置成咸福的靈堂;她腳下所站的地方,大殿的中央,當年,他的靈柩曾在這里停放;潛逃臨走之前,她都沒來得及進來祭拜告別,只能遠遠地向檐下縞素望了一眼。

一轉眼就過去九年了,下個月初三,就是他的第九個忌日了。

七哥說得對,她根本就不該來燕州,更不該來這座有那麼多昔日舊影的溫泉行宮。

她往後踉蹌退了兩步,一直退到大殿門口,靠住門框低頭哽聲道︰「臣請……先行告退。」不等皇帝允許,轉身直奔而去。

在場四人只有七郎心如明鏡,兆言站起來想開口喚她,被七郎伸手止住,對地下跪著的靖平道︰「快去跟著小姐。」靖平立刻叩首起身追出大殿。

兆言還不肯︰「叫齊進去!」

七郎頭都大了,恨不得像去年在白巧廟那樣再把皇帝狠狠罵一頓。他躬身攔在兆言面前勸道︰「陛下,您誤會了,靖平只是奴僕而已。」

兆言在氣頭上口不擇言,見穎坤突然變色失態,心中已有幾分懊悔︰「朕剛才……是不是說什麼她不愛听的話了?」

七郎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陛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有,千萬不要再提任何和仁懷太子有關的事了。」他退後兩步又拜了一拜,也轉身去追妹妹。

七郎出殿,齊進一溜小跑過來,站在門檻處︰「陛下,您剛剛召喚我?有何吩咐?」

兆言揮了揮手︰「沒事。」

齊進是內侍,前殿商議軍政之處只有皇帝需要才會來,俯首就要退下。兆言忽然又道︰「等等。」

齊進回身听他吩咐。兆言問︰「行宮里的舊人都是你安置的?有沒有在這兒呆十年以上、熟知宮中舊事的老人?」

齊進想了想︰「宮人時常新舊汰換,但醫署的醫博士資歷深厚,有一位年過花甲的老者二十幾年前就在此處當差了。行宮的大夫不多,他應當接觸甚廣。」

兆言道︰「你把他帶到寢宮來,朕有話問他。」

不一會兒齊進就將老者帶到,老人家須發皆白,一見聖駕就撲通跪倒,連連叩首求饒︰「陛下,小人也是燕地的漢人,不得已而事鮮卑狼主,求陛下網開一面,饒恕小人失節之過!」

兆言道︰「朕有些事要問你,你如果照實回答知無不言,就免你罪責。」

老者連聲應事。

兆言問︰「你在行宮有好多年了?」

老者道︰「是,小人從元熙六年就開始任職行宮醫署,到如今有整整二十三年了。」他倒是伶俐,立刻就改用了吳朝年號。

兆言問︰「那你可知當年仁懷太子故事?」

「知道,當然知道。仁懷太子的太子妃是大吳的公主,寧……寧成公主,對,寧成公主!」老者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小人還曾經救過她的!」

兆言道︰「你莫慌,但凡記得的,事無巨細,一件一件說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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