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姑 第四章 惜分飛1

作者 ︰ 時久

楊末獨自一人留在屋內,支撐她的那股氣一下子卸了。以前讀那些婉轉的詩詞,听戲台上才子佳人因緣分合,說情之一字最是傷人。她才剛剛情竇初開,就已嘗到其中苦澀,不敢再往深處試探,只怕自己尸骨無存。一個人躺在被中,想著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不由淚濕雙睫;又覺得自己太過無用,居然輕易就被男人弄得失魂落魄,連忙抬手把那一點淚意拭去。

但是到底愁腸難解,連帶渾身也不舒暢起來。抱著被子進進出出,不知是不是用重了力氣,肩上傷口又隱隱作痛;她悶頭捂在被中,氣息憋悶,頭腦也昏昏沉沉;到了傍晚,又覺得下月復墜脹疼痛,腰酸腿冷,蜷起身子也不得緩解。

她想喝口熱水,朦朧喊了一聲,無人應承,才想起咸福不在屋內,只得自己起來燒水。雙腳著地站起,丹田處猛然一股熱流直墜而下,一直滑到腿上。她覺得不妙,伸手探去,模到滿手腥膩濕滑,竟是癸水突如其來。

她去年才初逢天癸,日期不準,總共也沒有幾次,量少日短,每次都有婢女伺候,用的是柔軟親膚的軟綢,並未覺得不便。但眼下在這荒野山中,連衣服被褥都短缺,哪來多余的布巾給她接納穢物。

這次與以往都不同,不僅月復中如塞了冰塊似的冷淤脹痛,而且來勢洶洶,潮涌不斷。她僵硬地站在床邊,坐下怕弄髒被褥,走動又怕再有血污流下來。

這個時候她才不得不承認娘親思慮周全。平常她絲毫不讓須眉,武藝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假如現在這幅模樣讓她去上戰場,疼痛還能忍著,腰酸腿軟血流如注可如何是好,而且還是如此難以啟齒的地方。

這麼一會兒又有一陣落下,順著大腿內側一直流到膝蓋。她怕把僅有的一條貼身褲子弄髒,只好先月兌下來,從衣服下擺撕一塊下來擦拭身上污跡。

裂帛聲響亮刺耳,咸福在屋外听見了,隔門問道︰「末兒……姑娘,出什麼事了?」

楊末唯恐他現在進來看到,連忙喊︰「你、你別進來!」

但她失血身體虛弱,這一聲喊得急了,聲音顫抖變調。咸福在外面哪能放心,立即推門而入,正看到她歪在床邊,袍子下兩條細白的雙腿果|露在外,赤足立在地下,一只手上染有血跡,屋內還彌漫著一股血腥味。

他以為她傷口又出血,一個箭步沖上來將她摟住,一手就去檢查傷處。前前後後都檢查了一遍,但見繃帶完好干淨,並無半絲血跡。他焦急問道︰「末兒,你哪里又受傷了?怎麼這麼多血?」

這種事哪能和男子細說,她側過臉道︰「不是說了不再進來嗎?你快出去!」

「這個樣子你還跟我鬧脾氣!」咸福摟著她肩膀,只覺得她渾身冰涼,臉色都已凍得發紫。離得近了,聞出那血腥味並不是尋常鮮血的氣味,他一低頭,發現她腿上一道血跡像蛇蟲似的彎彎曲曲蜿蜒而下,還沒有完全擦干淨。

他並不是懵懂少年,看到這情形稍一愣怔,加上她閃躲羞憤的表情,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楊末還想掙開,被他伸手一抄抱起,放回床上︰「你怎麼自己走下床來,還不把衣服穿好。地上涼氣重,這種時候最不能受凍著涼。」他按住她不讓她動,把她手里那片衣角奪下來,將她手掌擦拭干淨,「你好生躺著別動,讓我來。我先去給你燒點熱水,稍等。」

楊末尷尬無比,自己又確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任他擺布。咸福給了她一條之前洗過干淨的綢布墊著,蓋好被子,去水潭打來清水燒熱,洗淨那片衣角絞干遞給她︰「你自己能擦麼?我……不太方便。」

楊末無言接過,他背過身去非禮勿視。好在那片衣角是從她身上玄色的錦袍撕下,沾上血跡也不太看得出來。擦完他接過去問︰「要不要再來一遍?」

她連忙拒絕︰「已經好了不用了……」看他把衣角布條拿過去投入陶盆中清洗,盆里的水漸漸泛出淡紅,熱氣一燻血腥味尤其明顯。

婦人癸水被視作極度腌污穢之物,鄉間還有無知細民用它來驅鬼,甚至潑到仇家墳地作厭勝詛咒之用。癸水在身時,不可參與家中祭祀,夫婿也不會踏入房中。男子對這種事避之唯恐不及,他是矜貴的高門子弟,更不可能放段去接觸,如今卻像下人一般這樣伺候她。

她當然不是鐵石心腸,更兼尷尬窘迫,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咸福把東西都洗干淨晾在火堆邊,自己背著身坐在石頭上擺弄了半晌,走過來遞給她一個布包︰「冷不冷?用這個焐一焐會好些,小心燙。」

楊末伸手接過,那布包還有點沉,圓滾滾暖烘烘的,微微燙手。原來他撿了一塊圓潤的石頭在火上烤熱了,用布包住給她當暖爐用。她把石頭放入被中,貼在月復部,熱力源源從布下透出,熨著冰涼的肌膚,一直蔓延到心口,月復中寒氣似乎也隨之而散。

外頭天色已擦黑,只有屋內一叢火光明滅跳躍。咸福還坐在火堆旁低頭不知忙著什麼,楊末想謝謝他,醞釀再三,說出口卻變成了︰「你還在這里做什麼?」

他沒有回頭,低聲說︰「我馬上就出去,你好生歇息,有什麼事叫一聲就行。」

白天還好,夜里外頭該多冷,難道他要露天過夜?她想開口挽留,但想到自己之前說得那麼振振有辭道貌岸然,就有點拉不下臉來。躺在床上看著他火光下的背影,心潮起伏難平,背轉過去朝向牆里而臥。

有熱石在懷里焐著,被窩里溫暖好眠,她朦朦朧朧就要睡去,听見背後響起故意放輕的腳步聲。他走到床邊,在那里停頓了片刻。她看到他投在牆上的影子,好像對她伸出了手,但只是彎腰放下,然後迅速轉身快步走出門去。

楊末側著躺了很久,屋外只有冷風從高空刮過嗚嗚作響,听不到別的聲音。她坐起身,看到床沿上他留下的東西,一沓雪白的裁成長條的絲緞,疊得整整齊齊。她看著覺得眼熟,拿起一條握在手中,觸感絲滑柔軟,是極好的料子,還帶著炭火烘過的熱度。而後才恍然想起,這是他貼身的那件中衣,竟然被他全部裁開,給她做這樣的用途。

她握著那段絲綢,心緒上上下下,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到了半夜里,山風愈發吹得猛烈,樹枝互相敲打沙沙作響,陳舊的門窗也被吹得吱嘎有聲。楊末背對著門口,听見木門輕輕被推開,有靈巧的腳步聲進來。她霎時清醒,心頭一喜,翻身就坐了起來。

木門半開,火塘里只剩微紅的余薪,照得屋內半昏半明。她沒有看到熟悉的身影,反而是地下一條灰暗的影子被她驚動,往後退了一步,發出嗚嗚的低吼。

進門的竟然是一頭孤狼,雙目凶戾,被她起身的動靜驚動,前足扒在地下半伏,嗅著地下血腥氣味的來源,又懼怕屋中央的柴火,左右試探著想繞過火塘來攻擊她。

這片丘陵叫做狼山,因狼群凶惡眾多而得名,但幾十萬大軍開入山中,兩軍對壘,野狼早就躲得不見蹤影。兩人孤身流落山林這幾天一直大雨不斷,狼群也蟄伏不出,沒留意到還有這層危險。現在雨停了,狼餓了好幾天,正是最凶惡的時候。這只狼似乎落了單,不知它後頭是否還有別的狼群跟隨。

楊末伸手抓起床內側的短劍,拔劍出鞘。以她的武藝,手中有兵刃當然不會懼怕區區一頭孤狼。灰狼看到她手中劍刃,有所忌憚,躑躅不前。她想起咸福還在屋外,喊了一聲︰「咸福。」

回答她的是吹過石穴嗚咽如泣的夜風。

他守在門外,狼如何繞過他進得屋來?她心中擔憂忐忑,又抬高聲音喊了一聲︰「咸福!」

仍然沒有人回答。

狼以為她在向它呼喝示威,抬起頭齜牙向她吼了一聲。借著微弱火光,隱約可見它牙齒嘴邊還有新鮮的血跡。

難道他被這只狼……她心中驀然一痛,竟比傷口剜肉還要厲害,仿佛一刀戳在心口。悲痛化作怒意,她一躍而起,揚劍向門口的灰狼刺去。

左手不如平時用劍利索,灰狼也身手矯健,彈跳避開。楊末一擊不中,劍伸入火塘中,挑起紅熱的炭火擲向灰狼。野獸到底懼怕薪火,灰狼嗚嗚哀叫著躲避,楊末趁機舉劍而上向狼頭斬落,灰狼躲避不及,被她削下一只耳朵。

這條狼算是狼里面的亡命之徒,餓得狠了才來襲擊人,受傷疼痛聞到血腥更加狂性大發。它後退兩步撤到屋角,前足蹲下,後腿弓起,蓄足了力猛然一躍,張開利齒向她面門襲來。

楊末左手握劍,盯緊了灰狼動作,並不急著躲閃,而是等狼躍起撲過來,突然矮身舉劍,一劍刺在狼的頸下,借著它撲的力道,利刃從脖子一直剌到尾部,將狼整個月復部切開。

腥熱的狼血撒了她一臉,那狼轟然落在她身後,開膛破肚,一時還沒有斃命,只剩四肢微微抽搐。

她全身的力氣也似乎隨之抽光,頹然往地上一坐,短劍當啷一聲扔在身邊,捂住臉失聲痛哭。

門口突然傳來 當巨響,她從掌中抬起頭,正看到咸福焦急地沖進來︰「末兒,又出什麼事了?你怎麼了?」

她臉上還掛著兩行淚水,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他。他全身上下完好如初,沒有受傷,更沒有缺胳膊少腿當了餓狼月復中美餐……心頭刀絞似的悲痛瞬間就化成了狂喜,她跳起來撲進他懷中,抱著他的腰大哭︰「你去哪里了!我叫你為什麼不應一聲!我以為你被狼吃了!」

咸福被她飛奔撞入懷,措手不及,兩手舉在半空許久,才反應過來這是真的,並不是他的幻覺。他驚喜交加,雙手慢慢放下,放到她背後環住,緊緊收攏,將她牢牢圈在懷里,這一次絕不會再放開了。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這不是好好的沒事嗎。」他輕撫著她後背,「外面太冷,我在屋後背風的地方呆著,睡迷糊了沒听見你叫我……是我的錯。」

楊末抱住他哭個不停,一直念叨著︰「我以為你被狼吃了,我以為你被狼吃了……」

「我沒被狼吃,一根頭發都沒少,真的沒事,別哭了啊。」咸福撫著她的頭發,「你呢?讓我看看,有沒有被狼傷著?」

楊末從他懷中退開寸許,臉上淚水漣漣和著狼血,哭得像個花貓,抽噎道︰「我、我也沒事……」

咸福替她拭去臉上污跡,她兩只眼楮紅通通的,眼瞼下淚水剛剛擦去,一眨眼又有兩串珠淚斷了線似的落下,看得他心都揪了起來,想到她是為自己擔憂傷懷,心中情潮翻涌澎湃,捧著她的臉向那淚珠兒吻下,一直吻到她唇邊,轉而擷取那兩片軟女敕嬌紅。

這一次她並未退縮,反而仰起臉,伸手抱住他的腰。她微啟雙唇,只這一個細微的動作就叫他難以自持,只能更緊、更深地吻下去,將胸中積聚多日、多年的情感盡數宣泄。

過了許久才終于將她放開,雙手仍環在背後不讓她輕離寸許,他盯著她雙眼低聲道︰「末兒,你只管罵我丑惡卑劣罷了,但我就是想對你做這種事。不僅今日,以後日日夜夜、歲歲年年,都要如此。」

楊末這時才覺得羞怯,低下頭看自己雙腳。

她從床上直接跳下來力戰惡狼,不僅光著腳,身上也穿得單薄。方才情緒激蕩不覺得,此刻平靜下來,不由縮起雙肩。咸福順勢摟住她,伸手到她膝下將她抱起,放回床上︰「你又不听話光腳下地,冷不冷?」

楊末縮在被中,見他轉身要走,揪住他的衣角怯怯道︰「你又要去哪里?不要走。」

一句話說得咸福心中又酸又軟。他指了指牆邊的狼尸︰「總不能留它陪我們一起過夜,我把它扔出去,馬上就回來。」

她仍揪著他的衣擺︰「那你快點回來。」得到他點頭首肯,才依依不舍地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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