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在桌面亮起時,他蹙了蹙眉。♀
紅木大方桌,寥寥幾人落座,精致繁復的花紋,蜿蜒邊沿桌腿,曾用粗糙的指月復一遍遍摩挲,包漿早已光亮如鏡。
他看得到堅硬筆頭落桌面的影子,隔著一點虛空的氣體,忽因重力墜下一顆墨滴。
助手小田來幫忙,手里是潔白的漿紙。
他一把推開。
仍去看那亮個不停的屏幕。
像是兩方角力,互相推搡著,誰也不肯先行低頭。于是等待著,心中繃緊著,直到一方先行唱罷,他扯一扯僵硬的嘴角,戲言你也不過如此。
屏幕竟又一次亮起。
第二通電話了。
第三通。
膠著空氣里有人先笑起來,蒼老的聲線,克制著歲月過快走過的腳步,說得盡量清脆一點,要像個年輕人,「好了,凱蒂都等急了。」
他頷首,拖過筆尖,「是的,爸爸。」寫下端端正正三個大字︰杜咸熙。
就在「男方」的後頭,紅封16K的瓦楞紙,淡色脈絡下是干玫瑰,上書楷體大字︰訂婚函。
要昭告天下,如同舊時君主登基……或是駕崩。
終在喧鬧繁瑣的儀式里結束,他取手機,思忖許久,終是撥那個號碼。
無人接听。
還是在醫院里見到了打電話的人。
面色蒼白,呼吸急促,窩在潔白的被褥里,像是一張薄得快要碎裂的紙張。
徐安柏沖他眨眼,也或許只是該眨一眨眼,不多的交流,她移開視線,看不見眼白,通紅一片,她眼楮里,有眼淚潺潺。
黃珊依舊不修邊幅,穿一件黑的深不見底的鐘罩衫,頭埋在厚實的圍巾里,沒有脖子,她從外面來,帶著一冬天的寒氣,聲音嘶啞,「杜先生,你怎麼現在才來。」
他表情寡淡。
為什麼現在才來?
為什麼他會要來?
「Amber差點因為哮喘而——」她扼住下巴,還是望不到脖子,只有瞪得老大的眼楮,驚駭地看著他,「你為什麼不接電話,Amber當時很危險。♀」
心里有一萬種的思緒、語言,交織在一起,過于急于說出來,反倒一張嘴就忘了開場白。
等待許久。
為了這一刻。
,密密麻麻,傳至每一個指尖。
積蓄了半天的時間來平緩,安撫進躁動的神經,然後他嘴角突然蕩開笑意。白色的襯衫領子挺括,抵住他的下巴,刺拉拉的癢,索性解開了,連同精致的黑色領結。
袖口的黑色袖扣冰冷刺骨,劃過鋒利的一道光線。
他維持著這動作,在日暮陽光以最後一絲暖意斜射進玻璃窗的同時,聲音冷若冰霜地凍結起這矛盾的時光。
「或許這樣以後她就知道,生死關頭,該打的第一個電話不應是我。」
身體被人一陣猛搖。
徐安柏自一場噩夢中醒來,雙手還緊緊纏著脖子。
她摘下黑色眼罩,縴細的絲帶劃過她滿頭的汗,幾滴擦過她飽滿的額頭落在手背上。
視線里是黃珊,裹著一條姜黃色的長圍巾,幾乎緊緊包起半個腦袋。
一臉緊張,手心去貼她的額頭,「Amber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整個頭等艙都听得到你亂喊。」
果然還是一場噩夢啊。
徐安柏拿手掩一掩鬢發,沖艙內仍舊看她的幾個人淡淡地看幾眼。
妝容有些花開的空姐自身邊匆匆過,被攔下了,徐安柏抬頭看她,說︰「幫我來一杯牛,謝謝了。」再擠出幾抹笑容,更禮貌了。
她始終學不會關注旁人的感受,因為成長的關系。
自小學會的是如果旁人願意幫你,不必開口也會達成,如果旁人有意忽略你,緊緊貼上也無濟于事。
教會她這句話的是個美麗縴瘦的女人,可她後來為了一個男人死死糾纏了差不多半個世界,終于郁郁而終。
只是步入社會,情況大有不同,你不開口,別人如何知道?
因而盡管她的心里多有不屑,面上總還是淡淡的,要做出弱勢者的姿態。
于是,空姐送來牛的時候,她又淺笑著加了一句謝謝。
黃珊撥弄著小型算盤,敲敲打打,這是她的愛好,喜歡听錢自指尖一點點增加或者減少,算是無聊人生里的一點調劑。
她說︰「一下飛機先去見個導演,千求萬求才讓你參加這次晚宴,不過鈔票受罪,免不了要替他抗下單子。」
徐安柏自牛杯中抬頭,玩笑的口吻,「啊,年近三十還要做回老本行撈錢。」
「哪有三十,才二十四,」黃珊瞄她一眼,「你這種年紀正是發力的好時候。」
不過心里非常清楚她十四歲便已經出道,然而始終徘徊圈內,沒有大紅。
荒廢盡的那幾年,實在算得上可惜。
黃珊又說︰「你這次回來到底是不是有什麼目的?」
徐安柏兩眼一翻,望她,帶一點詫異,「你知道我的目的。」
「除那以外。」
「哦,那再沒有。」
黃珊頂討厭她假笑時的面孔,眉梢微微一點上翹,聲音里頭含著蜜糖似的嬌嗔,男人都愛吃這一套,但她不同,她是女人。
黃珊扁扁嘴,手指幾乎戳到她的眉心,「約法三章,你不許見他。」
知道她說的是誰,徐安柏面不改色,「好的,我不見他。」
偏偏晚飯時分就見到他。
他是座上賓,和名義做東的大導演一同坐靠窗的上座。
落地窗開了一半,淺黃色的棉麻窗簾綁在牆面,無數流蘇與薄紗交織,吹拂起一撥又一撥的浪。
後頭是綿延遼闊的蔚藍大海,海風咸澀,濤聲陣陣。
沒人抽煙,他獨獨點了一支,食指與中指間夾好,只是許久,灰燼堆成一長條,鎖在猩紅色一點的前頭。
沒有掉落。
黃珊起先一驚,是有些始料,然而隨後就鎮定下來,不看他,只是去奉承導演,又沖徐安柏揮一揮手,「喏,這就是我們家Amber。」
徐安柏親眼看到那胖男人攬過黃珊的腰,望她的時候還帶著一種色眯眯的神色。
一個男人心里在想什麼,光看他的眼楮就能了解的一清二楚。
徐安柏覺得自己是砧板上的一塊肉,但寒光閃閃的那把刀可不是這大名鼎鼎的導演——她還不至于淪落到這種地步。
是杜咸熙。
杜咸熙讓她惶惶。
更要命的是,自他的眼里看不出他的心。
又或者,這個男人是沒有心的。
她還能想到那天夜晚發生的一切,連鼻腔里的消毒水味、他身上甜糯香滑的香水味,都還清晰如昨。
他站在病床前,像是一尊蔑視蒼生的神。
他的的確確用那種隨意而寡淡的口吻說過那句話。
「或許這樣以後她就知道,生死關頭,該打的第一個電話不應是我。」
那時候,他當真是想要她死的。
灰燼終于是斷了。
他這才想起來抽煙一樣,但只慢悠悠吸了一口,掐滅在煙灰缸里。
胖導演將臉調向他,眉飛色舞,「哈,杜老弟,你今晚不僅有口福,還有眼福,Amber可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美女,她要稱第二,沒人敢說自己是第一。哎喲,你這麼多年都去哪兒了。」他又看徐安柏,「快過來給我們杜總點煙,這個人你可是不常能看見的,千萬要先把他照顧好。」
黃珊是準備攔的,徐安柏丟了個眼色,手在她肩頭拍了兩拍。
前一秒還是賠笑,後一秒就要點煙了,徐安柏在心里頭自說自話,她這身價降得可真快。
橘色火苗,騰的躍起。
杜咸熙微微傾身,嘴里叼著雪白的煙,湊近那火。
徐安柏卻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靠近驀地屏住呼吸。
不能呼吸。
不是不敢。
她沒什麼好怕他的。
他皮膚依舊白淨,睫毛很長,眼楮深邃,筆挺的如同雕刻過的鼻梁,還有那紅色的嘴唇,下巴上有一道淺淺的溝……因為接近完美,所以很不真實。
有時候會想他會不會是一只吸血鬼,很想往那嘴里看一看,會不會在微笑之後露出長長的尖銳的牙——
他忽然掀起眼皮子望她,似笑非笑的,頭微微往後仰了仰,說︰「麻煩徐小姐了。」
徐安柏站直了身子。
杜咸熙正一手展著深紅色的桌布,指尖輕輕敲打著節奏。
「好久不見,徐小姐依舊光彩照人。」
誰都沒想到杜咸熙要補上這一句。
胖導演都驚得放開了黃珊,彎去杜咸熙一頭,「原來杜老弟也認識Amber呀?」
杜咸熙倒不說話了。
說也說不出什麼好話,徐安柏想。
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是成功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注意,不動聲色地讓人月復誹他和這小演員間是否有過什麼過去。
于是說熟得很,或是不過是見過幾次,都只是蒼白的幾句詭辯。
人們注意的焦點全不在這上頭了,橫豎他們是有過交涉的。
胖導演有點自討沒趣地笑起來,「哎喲,新電影里頭人都滿了,現在又來個美人Amber,這叫我是添一個,還是為她專門準備個本子呢。」
說得黃珊心尖都直跳,手往包里伸過去,想打一打小算盤。
打小算盤的倒還不止她一個人。
曲終人散,杜咸熙一路走在偌大的別墅里,一路月兌了外套、馬甲,再扯開緊緊纏了他一晚的領帶。
走去吧台倒了一杯葡萄酒,仰面一口氣飲盡了。
隱隱听到門鈴響起來。
被一早吩咐過的僕歐很利落地過來回稟,杜咸熙點了點頭,听腳步聲也已經穿過後門步入廳堂外的大門了。
他松了幾顆襯衫扣子,踱步去開那扇暗紅色的門,人就站在後頭目光平視前頭。
一瞬間,長過一萬年。
這面紅色的大門有什麼可看的?
他忽地去提她的下巴,呼吸急促的,吻鋪天蓋地地落下來。
徐安柏只是略略晃了晃身子,沒有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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