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僧聞言各自讓路,但見天鳴禪師跨步進屋,朝謝曜和天書打量了一眼,合掌道︰「老衲天鳴,乃少林寺主持。方才听施主言論,怕其中頗有誤會。但少林寺千百年來傳下規矩,女流不能踏足,還請這位女施主體諒一二,先下山去。」
天書笑道︰「我已經踏進來了,再趕我出去又有何用?」
話音甫落,天鳴禪師身後兩中年僧人已然上前兩步,對她橫眉冷對,瞧那架勢,天書若再不走,非得被「請」出去。謝曜只見這二人身量奇高,太陽穴微鼓,足下無聲,顯然是比方才幾人更厲害百倍的高高手,當下將手中的紅臉僧放開。
天書正要爭執,就听身後謝曜出言道︰「天書,你先去一葦亭,我待向天鳴方丈陳明原委,便來找你。」天書隱有怒氣,轉頭指著一干僧人︰「我走了,這些禿驢仗著人多一擁而上,你怎麼辦?」
謝曜沒想到她竟然為自己擔憂,心念一動,正要開口卻听天鳴禪師沉聲道︰「女施主你請放心,一炷香內必見得這位施主。」謝曜打量了眼天鳴禪師,見他寶相莊嚴,不似紅臉僧和那胖和尚,相信了幾分。對天書道︰「天鳴方丈一言九鼎,自不會壞少林千年聲譽。更何況,我若要走,諸位也未必能攔得住。」他這番話頗為狂妄,不僅天鳴禪師向他看了眼,身後那兩名中年僧人也朝他細細打量。
「罷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若一炷香後你未出現,我定讓少林寺雞犬不寧!」天書撂下一句話,轉身便從房頂破洞離開。
待她一走,天鳴禪師才向謝曜仔細問起原委。
謝曜見他態度清明,果真不似紅臉僧那般胡攪蠻纏,剛準備說出,就听那紅臉僧打斷道︰「方丈,這小子妄圖偷取糧食,被慧覺發現,咱們不用與他說甚麼了,綁了扔下山去罷!」
「放肆!」不等天鳴禪師答話,就見左側那武功高強的和尚一聲呵斥。紅臉僧似是極其害怕他,忙垂首道︰「弟子知錯。」退開去,再不敢插話。
當下謝曜便將天書說給他的又轉述給眾僧,天鳴禪師越听越驚訝,轉頭問左邊那和尚︰「寺中竟發生這等惡性,卻無半點聲息。無色,你羅漢堂下兼管寺中伙食,此事是怎生回事?」原來這一左一右兩高手,分別是少林寺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達摩堂首座無相禪師。
無色禪師也詫異道︰「渡業掌管糧庫,我讓他每月拿出寺中五十石糧食分派山下村民。月初我來檢查核對,除去那五十石,本寺存余九百石大米,四百九十石小面,其它糧油數目皆無差池。」語畢,他厲目看向那紅臉僧,冷冷道︰「渡業,這位施主所言絕無欺瞞,你作何解釋?」
渡業忙跪在地上,每天抬頭,道︰「這人身份不明……尊師又如何知道此人……此人所言非虛?」
謝曜聞言一笑,似乎已經猜到一二。他踱步上前,說︰「山下村民十余戶,諸位大師不信,派人下去問一問不就知道了麼?」此話一出,渡業和那胖和尚慧覺同時一震。
無色禪師察言觀色,也看出這二人似有欺瞞,大喝一聲,道︰「速速從實招來,尚能從輕發落。否則待查出實情,休怪寺中戒律無情!」
無相禪師思慮道︰「莫非你們沒有將那五十石糧食分給村民嗎?」兩人只哆哆嗦嗦說不出半個字來。
謝曜心下一轉,沉聲道︰「我想他們應當是將五十石糧食給了村民,或許還不止五十石,也許是九十石,上百石……」天鳴禪師嘆氣道︰「若當真如此,決計不會苛責他們。」
「不錯。」謝曜笑了笑,「他們既然分給了村民糧食,為什麼又要趁著天不亮,從村民手里搶糧?答案想必只有一個,他們根本不是‘分發’,而是‘倒賣’!」話音甫落,謝曜手臂陡然一長,將面前跪著的渡業衣襟一拉,渡業驚急之下正要格擋,可謝曜已經收回了手,拎著兩麻布袋子。他運勁一震,那麻布袋中叮叮 滾出幾錠金子。
無色禪師見他露這一手,不禁大贊︰「好功夫!」
事已至此,眾人都已明了,渡業和慧覺面如死灰,不敢抬起頭來。
原來他二人趁著職務之便,將五十石糧食高價賣到別處,兩人吃了甜頭,膽子越來越大,賣出的漸漸不止五十石這數目。怕上面核對糧食發現數目不對,使得二人事跡敗露,才惡向膽邊生,搶劫山下糧食填補空缺。但二人畢竟是佛門子弟,不忍心殺人滅口,做出這等事情心中也甚是愧疚,是以在逼問下和盤托出。
無色禪師伸手啪啪點了二人死穴,竟廢了他們一身武功,冷聲說︰「做下這等孽事,廢爾等武功還算輕饒,這便隨我去戒律堂領罰罷!」渡業和慧覺皆是面無血色,捂著痛處,一拐一拐的跟著去了。
天鳴禪師嘆了嘆氣,朝謝曜一點頭道︰「多虧施主前來告知,否則少林寺名聲全被這孽徒毀盡。」謝曜听得事情原委,也看出少林寺絕無包庇之心,暗暗欽佩︰「方丈知曉大義,倒是在下擅闖少林,有錯在先。」兩人說罷,皆是相視一笑。
「離一炷香時刻尚早,施主若無要事,可陪老衲前往禪房一座飲茶?」
謝曜心下頗為惦記天書,神色略有遲疑,但他心想自己偷偷在人家藏經閣閉關將近一年,若不答應,總覺過意不去。當即點了點頭,道︰「勞煩方丈引路。」
二人來到禪房,天鳴禪師燃起檀香,親自給謝曜斟一杯茶,謝曜不知他為何給此大禮,正奇怪間,卻听天鳴嘆道︰「施主所言不錯,我等弟子,實在愧對九天如來。」
謝曜一听,才猛然想起自己方才動手時,氣憤之下說出的話,沒想到天鳴禪師對此還耿耿于懷。
天鳴禪師又道︰「少林寺雖不願受金國牽制,但也決計不敢與之正面沖突。靖康之亂時,我少林僧人死傷無數,若不是當年法和方丈以‘機關酬對,句裹無私,不露鋒芒,整頓現眼’,委曲求全保少室山一方安寧,今時今日,在金兵鐵蹄下,焉得少林?」
想必謝曜那句「委身金國朝廷」戳中天鳴的痛處,戳中少林的痛處。但他尚有一事不解,問︰「少林能人輩出,若與終南全真、北方丐幫,武林中各名門正派共舉起反金大旗,未必不得勝。」
天鳴禪師聞言苦笑︰「你少年英俠一腔熱血,想得自然片面。殊不知終究社稷為大,江湖為小,哪怕是現在岌岌可危的大宋朝廷,派出幾萬大軍,江湖人也難以抵抗啊!」
謝曜想到當初他和天書合力都難以從蒙古軍中突圍,不禁深有感觸。
天鳴禪師又道︰「方才那女施主說得也不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本寺始建北魏,于今已經七百多年。我等縱有千般報國情懷,先人心血歷歷,豈能因一時意氣而棄之不顧?」
謝曜默然不語,終于明白為何如今少林在江湖中雖還有地位,卻沒有了名氣。天鳴禪師要保全的不止少林寺,更是少林寺中諸多弟子,但他始終糾結于此,所以才會找自己陳明苦悶,而讓弟子每月分發大米給村民,也是積善。
「施主家中可還有別人?」
謝曜立時想到死去的母親、師父,心中一痛,沉聲道︰「飄零世間,早沒有家了。」
天鳴禪師卻意外的笑了笑,道︰「俗世里悲歡離合不勝枚舉,生未必歡,死未必苦,你只當他們死了,卻不知他們也許早登極樂,尋往另處光明。」
「世上……真有極樂?」
謝曜听他這番話,竟頗有感觸。是了,他的師父、母親,縱然當初不死,百年過後也化為一坯黃土,饒是他自己便也有生命竭盡之時,只不過讓歡喜少了許多年。
天鳴禪師道︰「極樂只屬于懷善的人。」他看了眼謝曜,微微一笑,「施主肯為這奪人米糧之事闖入少林,以求公道,當知你胸懷正義,恩怨分明。老衲不涉江湖,難行正道之事,若無這一身擔子,倒渴望如你一般無牽無掛,行俠四方了!」
謝曜不禁愧然,垂首道︰「我並未行過甚麼俠義之事。」
天鳴禪師輕咦一聲,似乎不信,但他卻也沒有追問這個問題,而是道︰「施主尚且年少,武功便如此不凡,往後數年,有得是行俠仗義的機會,只求別被聲名利益遮住雙眼,不忘初衷。」
謝曜心頭一震,仿佛從他師父死後,那些積壓在胸口已久的陰霾,在這一刻,通通煙消雲散。
他抬起頭來,目光堅定而有笑意,隨即雙手捧起茶杯,朝天鳴禪師恭聲道︰「方丈胸襟風光霽月,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杯茶,晚輩敬謝你開解大恩。」
天鳴禪師忍不住大笑︰「老衲本想開解自己罷了!」
禪房外守門的僧人只听得屋內時不時傳來一老一少開懷大笑,卻也不知他二人談了甚麼,過得片刻,突然房門大開,卻見那青年目璨如星,手負在後,昂首強步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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